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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陈太夫人默然半晌,点了点头,“鹏哥儿毕竟是没有父亲教导,长于妇人之手,总归是不成的。老大早亡,老大媳妇又跟着去了,我这老太婆,再怎么上心,也免不了有疏漏之处,免不了会有所溺爱。鹏哥儿虽比鸿哥儿要强,可还是不成。”
嬷嬷又后悔自己方才说那句话了:“鹏哥儿心性善良,太夫人好生教导也就是了。”
陈太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成。善良得过了头,就是愚了。不说别人,你瞧瞧他带回来的那个敏娘,妖娆作态的,只有他看不出来。还有这次,珊姐儿都知道这责任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他偏不知。”
嬷嬷只能说:“也是哥儿心性善良有担当的缘由。”
“这不叫有担当,这叫糊涂。”陈太夫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悔意,“当初他爹娘都去了,我心疼他,虽然让他学弓马骑射,但始终舍不得送他去边关。如今他拘在府里,功夫兵法学得再好都是纸上谈兵。上回他偷跑出去那一趟,带回来一个敏娘,我就该警醒的——那个妖妖调调的贱人,也只有他看不明白,居然当成了可怜人带回来。”
嬷嬷轻声道:“也幸好哥儿心性是好的,敏娘虽使了些手段,哥儿也不曾失过分寸。”
“这是因着在自家里。”陈太夫人摇头叹气,“总有人盯着,那敏娘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可若是到了外头呢?或者若是有人心怀恶意,跟敏娘联手呢?就如今日在周家,明明沈家丫头跌下来时周家那孩子离得近,为何他不去接?”
嬷嬷苦笑了一下:“周家那位二公子,过的日子跟咱们哥儿不同……”那等的防备警惕,都不是锦绣乡里能养出来的,周家二公子,可比陈云鹏多吃了许多苦头。
“可是如今,整个周家,就是他最出息。”陈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鹏哥儿也快二十岁了,这会儿再出去,大约还来得及。竹青啊,拿纸笔来,我要给皇上上折子。”
“您是要替鹏哥儿请封世子?”竹青嬷嬷虽然从听说了马氏在周家的表现开始就隐隐猜到了,但此时仍旧微微吃了一惊,“您,您这是打定主意了?”
“爵位本就该是长房的。”陈太夫人重重捻过一枚佛珠,“咱们家跟周家本来不同,长房还有骨血在呢!原先我总想着,若是老二自己提出来那是最好的,也保住了叔侄情分。如今看来,老二怎么想的还不好说,老二媳妇却是定然不肯让的了。”若是肯让,又怎么包揽下这件事?若是陈云鹏娶了个侯府庶女,以后还怎么去竞争国公府这个爵位?
“那昌平侯府那边?”
“明日你去一趟吧,将烟霞锦送了去。”陈太夫人目光一冷,“昌平侯府若是明白道理的,自然会闭上嘴的。”
潞国公府发生的事情是众人都想不到的。第二日黄昏时分陈太夫人请封世子的折子就到了皇帝案头——这是潞国公府的殊荣,也是对相夫教子,生出了能以身殉国的好儿子的陈太夫人的殊荣。
皇帝看完折子就笑了,亲自提笔在上头批复了,吩咐转去礼部:“潞国公府长孙年近弱冠,可尽快封为世子。”有皇帝这一句话,不出三天也就解决了。
当然这件事情暂时还不为官员们所知,周鸿和顾嫣然就更不知道了,他们这个时候,正在齐家门前。
齐大爷的住处是皇帝赏赐的,不过只有五间正房的一个小院子,环境却十分清雅,院子里有两棵并生的柿子树,颇有些年头了,这会儿树上挂着好些未长成的柿子,像些绿色的小灯笼。这些日子齐大爷一直呆在宫里,连顾嫣然的及笄礼也不能参加。毕竟羯奴虽然已经被打得不轻,但要扶持新君两国建交,后头还有许多的事情都需要向他咨询。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周鸿夫妇才能来见他。
齐大爷就坐在树下,顾嫣然第一眼看见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说起来齐大爷今年也就是四十出头,可乍看起来仿佛比孟老太爷年纪还大。脸庞黑瘦,头发花白,两边脸颊上刻着深深的纹路,眼角还有一道疤痕。看见周鸿夫妻进来,他露出笑容,要站起来身来:“鸿儿来了?这是——”
“舅舅快别起来!”周鸿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这是您外甥媳妇,您怎么还要站起来呢?”
顾嫣然发现齐大爷的右腿不正常地弯曲着,真想不出他在羯奴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又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绘出一副地图的,连忙上前郑重福身行礼:“嫣然给舅舅请安。”
“好,好。”齐大爷很是高兴,忙叫周鸿扶起来,又仔细打量了顾嫣然一番,“是个贤惠有福气的模样。头回见面,舅舅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块暖玉是陛下赏的,说是冬日里戴在身上可生暖驱寒,你拿着罢。”
顾嫣然连忙推辞:“舅舅身子不好,这暖玉您得时常戴着,我不能拿。这些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能孝顺舅舅,舅舅不拘给个什么都是心意,一家人,不争什么。”皇帝赏了齐大爷不少东西,以这块玉最为贵重,因听说齐大爷在草原上挨冻,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这才赏了这块暖玉,她自然不能要。
“好,好。”齐大爷颇为感慨,“你说得是,一家人,不争什么。陛下还赏了一块翡翠山子,你们拿那个回去摆着玩,不许再说不要了。”
“哎。”顾嫣然脆生生答应了,“谢谢舅舅。”
齐大爷很是高兴:“鸿儿,你有福气。”
周鸿含笑看了顾嫣然一眼:“嗯。我们还带了些药材来,舅舅也不许不收。”
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端着茶水过来,一见顾嫣然顿时有些发怔,上下仔细看了几眼才试探着道:“顾——顾姑娘?”
“吕良!”顾嫣然没想到他居然跟齐大爷住在一起,还端茶倒水的,“你也在这里?”
“是。”齐大爷也颇有些惊讶,“你们——相识?”
“舅舅知道吕校尉是为何去边关的吧?”周鸿接过吕良手中的茶水,亲自给齐大爷奉上一杯,“当初吕校尉与一个同乡,就是在我岳父家中唱戏告状的。”
“是是。”吕良也激动不已,“当初还是顾大人送我来了京城,又是孟祭酒大人托了关系将我送去了西北军中的,只可恨我学艺不精,才去了半年就被羯奴俘虏了……”他越说脑袋越往下沉,一脸羞愧。
齐大爷笑着拍了拍他:“你身手还算不错,只是少了上阵杀敌的经验。如今到了京城,我替你寻个明师,好好教导你些拳脚兵法,当可再进一步。再说,你不是在羯奴营中也杀了好几个兵丁么。身虽被俘,心念故国,有此一念,就是忠贞之臣了。”
吕良低了头,喃喃道:“只是我不知何日才能出头,才能得以向陛下告御状。”
齐大爷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你,自然就有机会的。”
顾嫣然有些诧异:“陛下答应了什么?”
“这个傻小子。”齐大爷顺手拍了拍吕良的脑袋,“陛下说他此番也有功劳,要赏他一个御前侍卫当。结果这个傻小子说要去边关立军功,等将来他立了功劳,求陛下准他告一人的状。陛下也答应了,便给了他这个八品校尉——傻小子,御前侍卫可比你这个八品强太多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告状。”吕良抬起头来,一脸倔强。这些年他脸上风霜之色渐重,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大上一两岁,只是这倔强的神色,仍旧跟当年在顾家戏台前告状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齐大爷点了点头:“不但你要告状,将来只怕我也要告。陆镇——哼,当年重关之战,与茂乡侯府只怕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茂乡侯府?”周鸿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有扳倒了潞国公府,才能扳倒皇后娘娘。可我们平南侯府,又怎么扎了他们的眼?”
齐大爷哂然一笑:“战场之上,老潞国公与你祖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自然是能弄倒一个,才能弄倒另一个。老潞国公为人稳重,战术上也以稳妥见长,潞国公世子性情也随了他,不好下手。而你父亲毕竟还是年轻些,从他那里下手,自然更为容易。”
周鸿微微抿了抿嘴唇。齐大爷所说的父亲,指的是战死沙场的平南侯世子周勋,虽然他已经过继到长房一年多,但如今听起这个称呼,仍旧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
“这件事还要慢慢地查。”齐大爷说着,回头看了吕良一眼,“你也不要急躁,先在京中呆几年,好好拜师学艺,日后自然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是。”吕良老老实实地点头,小声问顾嫣然,“顾姑——周夫人,宛娘她,还好吗?”
顾嫣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看周鸿,到底还是道:“她如今在我们府上,已经——当了娘了……”
三言两语将谢宛娘的事说清,顾嫣然对谢宛娘当初逃走的事情含糊了过去,但无论如何,她给蔡将军做妾的事却是不能含糊的:“……二月里她生了个哥儿,母子都平安。”
吕良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她有儿子了……也好,也好……我这些年都没个消息,她来西北都不曾找到我,想必吃了许多苦头……”
顾嫣然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吕良倒真是个宽厚的,这样也好:“如今她只能暂时留在我们府上,将来若是能替蔡将军昭雪,她才可恢复身份。你若想见她,我可以安排,只是万不可泄露出去。”
吕良想了一想,叹道:“还是先不必见了。将来我若是能替村里的父老乡亲们报了仇,再去见她。”
齐大爷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冤死的!那些军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线索了?”
“目前只是查到,是自山西运来的,可尚无凭证。”周鸿目光寒冷,“陆镇,那阵子正任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又是陆镇。”齐大爷缓缓摇了摇头,“只可惜,吕家村之事无有实证……”
“总会有的。”周鸿沉声道,“若是能将重关和军粮之事先查清,那么吕家村惨案纵然无有物证,有人证亦是可以的。”
吕良握紧拳头:“我一定能立功的!一定要到皇上面前去告状!”
齐大爷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又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转头向周鸿道:“我能逃出羯奴多亏了良子,我想,认他做个义子。”
“齐大人——”吕良有些怯怯,“我这身份——够不上。要是大人不嫌弃,我一辈子伺候大人,不用,不用做义子也行的。”他是种田的,最佩服读书识字的人,齐大爷又会读书又会兵法,在他眼里真是天人一样,若说自己能做他的义子,实在觉得配不上。
齐大爷忍不住好笑:“这说的是什么。就是认你做义子,也不是让你一辈子伺候我的。”他在羯奴这些年,身体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若说要娶妻生子为齐家延续香火,只怕是有心无力。吕良与他一起风餐露宿吃尽辛苦逃出羯奴,危急关头也不曾放弃他自己逃跑,他便觉这年轻人品性实在不错。若认了他做义子,一者自己终身有靠,二者也能让吕良的路走得更顺当些。周鸿在血缘上虽近,但毕竟姓周,如今又过继到了周勋名下,礼法上也不宜太过与自己亲近的。
周鸿倒是十分赞同齐大爷收个义子。他在西北边关便找军医为齐大爷诊过脉,对齐大爷的身体状况知道得清楚,吕良又是个实心眼的,将来必定会尽心伺候齐大爷的。
“此事也不必张扬,免得有人又拿眼盯着良子。”齐大爷笑了笑,“我这身子虽说不中用了,再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的,也不急在一时。”等将来吕良再有些出息,就不会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