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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洗干净身上所有够得着的地方,还剩一点猪屎粘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那里,意识到这一点,一丝鄙夷的微笑卷起了他的嘴唇。他通常是把靴子留在棚屋里,回家之前在角落里换上便鞋和便衣。一条路正好把他带进一片天空一样古老的墓地中央,路上充斥着死去的迈阿密人①骚动的亡灵,他们已不再满足于在坟堆下面安眠了。他们的头顶上走动着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土地枕头被公路切开;水井和房屋将他们从永恒的憩息中撼醒。与其说是由于安宁受到搅扰,不如说是他们对土地之神圣的愚蠢信仰令他们恼羞成怒,于是他们在黎津河畔怒吼,在凯瑟琳大街的树上叹息,并乘风驶过宰猪场的上空。保罗·D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但仍旧留了下来,因为无论如何那是个不赖的工作,尤其是在辛辛那提作为屠宰与河运之都的地位得到确立的冬天。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里,对猪肉的渴望正在演化成一种癫狂。倘若猪农们能养足够的猪,再把它们卖得越来越远,他们是会赚大钱的。在南俄亥俄泛滥的德国人带来了猪肉烹调术,并把它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运肉猪的船只阻塞了俄亥俄河;在水上,船长们彼此的吆喝声盖过了牲口的哼叫声,这就像鸭群飞过头顶一样寻常。绵羊、奶牛和家禽也在河上往来辗转,而一个黑人只须露个面,就会有活儿干:捅、杀、割肉、剥皮、装箱,以及储存下脚料。
距离号叫的猪群一百码远,两个男人站在西线公司的一间棚屋后面。现在清楚了,为什么这一个星期的工作中斯坦普一直盯着保罗·D看;为什么轮到上夜班时他就停下来,好让保罗·D的动作赶上他的。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向他出示这张纸———报纸———上面有一个女人的肖像,酷似塞丝,只不过那不是她的嘴。一点也不像。
保罗·D从斯坦普的手掌下抽出那张剪报。上面的铅字他一个也不认得,所以他根本就没瞥上一眼。他只是看了看那张脸,摇头说不是。不是。嘴那儿,你看。不管那些黑道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管斯坦普·沛德想让他知道些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即便在地狱里,一张黑脸也不可能上报纸,哪怕那个故事有人想听。你在报上刚看见一张黑人的脸,恐惧的鞭笞就会掠过你的心房,因为那张脸上报,不可能是由于那个人生了个健康的婴儿,或是逃脱了一群暴徒。也不会因为那个人被杀害、被打残、被抓获、被烧死、被拘禁、被鞭打、被驱赶、被蹂躏、被奸污、被欺骗,那些作为新闻报道根本不够资格。它必须是件离奇的事情———白人会感兴趣的事情,确实非同凡响,值得他们回味几分钟,起码够倒吸一口凉气的。而找到一则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关黑人的新闻,肯定非常困难。
那么这个嘴不像塞丝、但眼睛几乎同样平静的女人是谁呢?她的头以一种令他如此迷恋的姿态从脖子上扭开,看得他热泪盈眶。
而他还是这句话。“这不是她的嘴。我认识她的嘴,可不是这样子。”斯坦普·沛德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这样说,甚至在斯坦普原原本本娓娓道来的时候,保罗·D又说了一遍。噢,老人的话他全听见了,可听得越多,画像上的嘴就越陌生。
斯坦普先从宴会讲起,贝比·萨格斯举办的那个,又停下来,倒回去一点,讲起了莓子———它们在哪儿,以及是土里的什么东西让它们长成那样。
“它们生长的地方朝阳,可是鸟又吃不着,因为鸟知道底下有蛇,所以它们只管长———又肥又甜———除了我没人去打扰它们,因为除了我谁也不下那滩水,再说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滑下悬崖去摘它们。我也不愿意。可是那天我愿意。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愿意。它们可把我抽了一顿,我跟你说。把我划了个稀巴烂。可是我还是装了满满两桶,把它们带到贝比·萨格斯家。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你再也见不到那种场面了。我们把上帝赐给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又烤又炸又炖。大伙儿全来了。每个人都撑着了。那顿饭做得太多了,没给第二天剩下一根劈柴。是我自告奋勇去劈劈柴的。第二天早晨我就过来了,我答应过的,来干活儿。”
宠儿 17(2)
“可这不是她的嘴,”保罗·D说,“这根本不是。”
斯坦普·沛德看着他。他要告诉他那天早晨贝比·萨格斯是怎样地坐立不安,她是怎样地侧耳倾听;她是怎样地透过玉米凝望小溪,搞得他也忍不住去看。每抡一下斧子,他就望一眼贝比·萨格斯望的地方。所以他们俩都错过了它———他们看错了方向———向着溪水———而同时它却从大路上赶来。四个。并排骑着马,像是一伙的,而且铁面无私。他要告诉保罗·D那件事,因为他认为它很重要:为什么他和贝比·萨格斯都错过了它。还要谈谈那次宴会,因为宴会能够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提前跑来;为什么看见城里来的四匹马饮着水、骑马的问着问题时,就没有一个人派个飞毛腿儿子穿过田野来报信。艾拉没有,约翰没有,谁都没有沿着或者朝着蓝石路跑来,来跟他们说有几个陌生的带“相”的白人刚刚骑马进来。每个黑人一降生就跟妈妈的奶头一起认得的那种铁面无私“相”。早在公开发作之前,这种铁面无私就像一面高举的旗帜,流露和显示出荆条、鞭子、拳头、谎言的迹象。没有人来警告他们,他也根本不相信是一整天累死人的胡吃海塞让他们变得迟钝了,而是别的什么———比如,唉,比如卑鄙———使得他们袖手旁观,或者置若罔闻,或者对他们自己说,别人可能已经把消息传到了蓝石路上一个漂亮女人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那所房子里。她年轻、能干,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她到那儿的前一天自己分娩的;她现在正享受着贝比·萨格斯的慷慨和她那颗伟大苍老的心灵的恩泽。也许他们只是想知道贝比是否真的与众不同,比他们多点什么福气。他想对他讲这一切,可是保罗·D大笑着说:“啊不。不可能。没准脑门周围有点相像,可这不是她的嘴。”
所以斯坦普·沛德没有告诉他她怎样飞起来,像翱翔的老鹰一样掠走她自己的孩子们;她的脸上怎样长出了喙,她的手怎样像爪子一样动作,她怎样将他们一个个抓牢:一个扛在肩上,一个夹在腋下,一个用手拎着,另一个则被她一路吼着,进了满是阳光、由于没有木头而只剩下木屑的木棚屋。木头都被宴会用光了,所以那时他才在劈劈柴。棚屋里什么也没有,他知道,那天一早他去过了。只有阳光。阳光,木屑,一把铁锹。斧子是他自己带来的。那里除了铁锹什么也没有———当然,有锯子。
“你忘了我从前就认识她,”保罗·D说道,“在肯塔基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姑娘哪。我可不是几个月前才认识她的。我认识她好久了。我敢向你保证:这不是她的嘴。可能看着像,可这不是。”
所以斯坦普·沛德没有全说出来。他就吸了一口气,凑近那张不是她的嘴的嘴,慢慢读出那些保罗·D不认识的字。他念完之后,保罗·D以一种比第一次更莽撞的魄力说道:“对不起,斯坦普。哪儿出了岔子,因为那不是她的嘴。”
斯坦普望着保罗·D的眼睛,眼睛里面那甜蜜的坚信几乎使他怀疑一切是否发生过,在十八年前,正当他和贝比·萨格斯看错了方向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小女奴认出了一顶帽子,然后冲向木棚屋去杀她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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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18(1)
“我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爬了。我把她放在大车上时,她还只会坐着和翻身,一个星期不见,那小宝贝已经会爬了。不让她上楼梯可真费了牛劲。如今的娃娃一落地就会站、会走路了,可二十年前我是个姑娘的时候,娃娃们好长时间还不能呢。霍华德生下来九个月没能抬起头来。贝比·萨格斯说是吃的问题,你知道。要是你除了奶水再没什么喂他们,那他们就不能太快开始做事情。我从来都只有奶水。我以为长了牙他们才可以嚼东西呢。没人可以打听。加纳太太从没生过孩子,可那个地方只有我俩是女人。”
她在转圈。一圈又一圈,在屋里绕着。绕过果酱柜,绕过窗户,绕过前门,另一扇窗户,碗柜,起居室门,干燥的水池子,炉子———又绕回果酱柜。保罗·D坐在桌旁,看着她转到眼前又转到背后,像个缓慢而稳定的轮子一样转动着。有时她把手背在背后。要不就抓耳朵、捂嘴,或者在胸前抱起双臂。她一边转,一边不时地揉揉屁股,可是轮子一直没停。
“记得菲莉丝大妈么?从米诺村来的那个?每一回我生孩子,加纳先生都派你们去请她来帮我。只有那时候我才能见到她。有好多回,我都想到她那儿去一趟。就去说说话。我本来打算去求加纳太太,让她去做礼拜的时候在米诺村放下我。回家的路上再接我。我相信,要是求她她会答应的。我从来没问过,因为只有那天黑尔和我才能在阳光底下看见对方。所以再没有什么人了。能去说说话的,我是说,谁能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开始嚼点东西喂他们。是因为嚼东西才长牙呢,还是应该等牙长出来再喂干粮?唉,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贝比·萨格斯喂她喂得特别好,一个星期之后,我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在爬了。拦都拦不住。她那么喜欢那些楼梯磴,于是我们涂上油漆,好让她看着自己一路爬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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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那件事,塞丝笑了。微笑戛然而止,变成猛的一抽气,可她没哆嗦也没闭眼睛。她转着圈子。
“我希望多知道些,可是,我说了,那地方没有个能说说话的人。女人,我是说。所以我试着回忆我在‘甜蜜之家’以前见过的。想想那里的女人是怎么做的。噢她们什么都懂。怎么做那种把娃娃吊在树上的东西———这样,你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没有危险。她们还给过他们一种树叶让他们嚼。薄荷,我想是,要么就是黄樟。也可能是雏菊。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她们怎么编的那种篮子,幸亏我用不着它,因为我所有的活儿都在仓库和房子里,不过我忘了那种叶子是什么。我本来可以用那个的。我们要熏好多猪肉时,我就把巴格勒拴起来。到处都是火,他又什么地方都去。有好多回我差点儿丢了他。有一回他爬到井上,正好在井口上。我蹿了过去,刚好及时抓住了他。于是我明白了,我们在熬猪油、熏猪肉的时候不能看着他,没法子,我就拿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脚脖子。绳子的长度只够在周围玩玩的,可是挨不到井架或是炉火。我并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挺糟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全靠你自己,没有别的女人帮你熬过去。黑尔好是好,可他还到处有还债的活儿要干。他好不容易停下来睡一会儿的时候,我不想用那些烂事打扰他。西克索可帮了我大忙。我估计你记不得这个了,可是那回霍华德进了牛奶房,肯定是红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