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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堵在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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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的痛心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轧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这种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小姨多鹤 第八章(11)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折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的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字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字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读liǎo)?”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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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小姨多鹤 第八章(12)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作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声响属于伟大时代。伟大时代处处时时是盛大节日。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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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自己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囔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儿们,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口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能让孩子们吃死猪肉吗?”
“嗐,多熬熬呗!毒不死!”
“看这肉都发蓝,血憋在里头。看着脏得慌!”
“吃着不蓝就行!日本小鬼子饿急了,蓝肉也吃。他们吃生棒子生高粱,从河沟里捞出泥鳅就往嘴里搁……”
“多鹤告诉你的?”小彭问。多鹤告诉他,在逃难路途上她吃过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这时他俩站在初冬的傍晚,刚洗过头发,湿气从头上冒起。
“她也告诉过你?”小石说。
“没听她说这些惨事,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长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养出那些杀人放火的野兽。我过去对她也……也没咋的。一听她跟我讲的那些惨事,真不想再糟践她。”
小石静静地听着。过一会儿他口气散淡地开了口:
“那她咋没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没了。”
“那咱中国咋没给她关起来?日本间谍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来吗?”
小彭从他的惆怅浪漫情绪里一下子浮上来,换一口气,看着现实里这个小个子。他上当了。这个小个子套走了多鹤交给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诈我?!”小彭想,他到底没玩过这个精刮过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乐,做出防御姿势,退到小彭爆发性攻击够不着的地方。“我说她咋那么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敌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觉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觉悟!”
“你连屌的觉悟也没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来劲,索性把毛巾往头上一顶,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开宿舍的门,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楼梯上吹响了。这天晚上他不搞清多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他是不会让小彭清静的。
结果是他俩把那发蓝的肉吃了。两人借了个煤油炉,把脸盆洗了洗,在里面炖了一大盆肉汤。六两酒就着多鹤的惨烈身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