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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回到家里,钱亮亮脱去外衣先到核儿的房间看看,核儿睡得正香,小脸红彤彤的,仰天躺着,两只胳膊举在脑袋上像是在向什么人投降,被子则蹬了下去,裸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钱亮亮怜爱地将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朝上拉了拉。核儿是儿子的乳名,儿子出生后,橘子说既然她是橘子,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橘子核儿,于是两人就把儿子叫橘子核儿,简称核儿。从核儿的房间出来,钱亮亮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到卫生间冲个澡?橘子是个极会操持家的女人,自从钱亮亮当了接待处长,她就不准再用家里的电热水器冲澡,名义上是钱亮亮在金龙宾馆的办公室有卫生间,水量足热量大,洗得痛快舒服,实际上是为了省电省水把这笔家庭开支转嫁到金龙宾馆去。好在北方气候干燥,他们从事的都是不出汗的工作,也用不着像南方人那样天天得像鸭子一样用水泡一泡,所以隔上几天一家人就到钱亮亮的办公室里痛痛快快洗一回。既然不用家里的热水器,也就没人烧水,如果钱亮亮现在想冲澡,就得现烧水,钱亮亮看看表,已经将近一点钟了,半夜三更回家烧水洗澡,显得有些怪异,钱亮亮就打消了冲个澡的念头,换了拖鞋蹑手蹑脚做贼般地踅进了卧室。
橘子睡得正香,脸红扑扑的,不像橘子倒像一个大苹果。两只胳膊则举在脑袋上面作出了投降的姿势,钱亮亮不由感到好笑,暗想,如果睡觉姿势也能遗传的话,核儿的睡姿无疑遗传了橘子的。橘子的脑门上卷着两个发卷儿,嘴角露出了一滴涎水,样子有些蠢。钱亮亮想起了秘书处老彭的话,老彭说男人在外偷吃野食根本原因还在女人自己身上,女人都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精装版,一个是简装版。男人回到家里看到的都是简装版的女人,出了门看到的都是精装版的女人,自然就会追求精装版。眼前的橘子就是简装版,而黄金叶和齐红那些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精装版。
他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半边被窝,刚刚躺下,橘子便熟练而自然地贴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抱。钱亮亮从来没有弄明白,橘子这是天生的本能还是结婚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管他睡得多晚,也不管橘子看上去睡得多熟,只要他进了被窝,橘子肯定会熟练而自然地往他的怀抱钻,就像一只养熟了的猫。钱亮亮伸出胳膊让她枕着,另一只胳膊则搭在了她的腰上,只有这种姿势才能适应橘子那弯腰弓背紧贴着他的睡法。钱亮亮闭上眼睛,想尽快入睡,橘子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然后就像听到口令的警犬一样埋头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什么味道,香水味儿,你干什么了?”
钱亮亮懵了,傻乎乎地问:“你没睡着啊?”
橘子动作激烈地跳下床拉开灯,又像一个病理医生解剖尸体一样扒下了他的内衣,认真仔细地检查着他的身体。钱亮亮恼羞成怒了,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橘子说:“你身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儿?谁的?”
钱亮亮低下头闻了闻自己,实在闻不出自己有什么味道:“你睡迷糊了吧?是不是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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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寒气把赤裸裸的橘子又赶回到了床上,她拉过被子蒙在自己的身上,却把钱亮亮晾在夜晚的寒气里毫不怜惜:“我要是睡迷糊倒也好了,可惜我清醒得很。你要是自己能闻出来早就洗澡去了,你晚上干啥去了?肯定有事儿,你身上的味道绝对不是好味道,你给我说清楚,晚上到底干吗去了?”
钱亮亮只好给她解释:“我能干吗?今天晚上送省歌舞团开舞会,市里领导都去了,我能不去吗?”
橘子对领导两个字的感觉神经基本上处于麻痹状态,这也是她家庭出身造成的。她是她们家的老二,也是老小。她父母生了她哥哥之后,便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后续部队,直到她父亲五十多岁,她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又挣扎着生了个她,所以对她格外珍爱。她父亲干到了副省级,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离休。她哥哥比她早生了十年,现在已经混到了正厅级,而且官居要职,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她爸爸、她哥哥的职务会给她带来什么优势。在那种家庭长大,见得官多了,也就不太把官当回事儿。所以当钱亮亮说市里领导都去跳舞的时候,橘子并没有因此而罢休,反而说:“那我马上打电话问问,到底是不是你到舞会上去了。你说我问谁?是问常书记还是问王市长?”
钱亮亮急忙拦住她:“你自己发神经是不是还要让别人都跟着你发神经?看看表几点了?要问明天问吧,常书记、王市长、蒋市长,所有市里领导都去了,你愿意找谁问就找谁问,全都问一遍也行。”
橘子看到他坦然自若,半信半疑地问他:“行,就算你到舞会上去了,可是你身上的香味是哪来的?还是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呢,你们那个舞会总不会在舞场上洒香水吧?”
钱亮亮没有想到齐红或者郭文英的香水味倒会传染到自己身上,也没有想到橘子的鼻子竟然跟警犬一样灵敏,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再继续抵赖,本来没事也显得有事了,只好老实交代:“可能是跳舞的时候沾上的,到底是谁我也说不清楚。你快把被子给我,冷!”
橘子从身上把被子拉下来给他盖了一个角,瞪圆了眼睛问他:“你跳舞了?真的跳舞了?”
钱亮亮作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人家女同志主动来约,我不跳那不是让人家下不来台吗?再说了,蒋大妈、常书记他们都说当接待处长我功能不全,该学也得学。”
橘子相信他了,重新把被子整理好,躺到枕头上把两人盖严实了,然后说:“你学跳舞我没意见,到底怎么回事明天我一问就清楚了,只要你没往社会上的歌舞厅跑就成。我告诉你吧,社会上那些歌厅、舞厅、桑拿都是变相的妓院,乌七八糟,那里的男男女女没有好东西,正经人谁会跑到那种地方唱歌洗澡?那里头的小姐大部分都有脏病,谁沾上谁倒霉,你要是到那种地方鬼混,趁早别回这个家,想想都让人恶心。”
钱亮亮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
橘子说:“除了三陪,哪个女人会往那种地方跑?前段时间宣传部闹出来的事全国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钱亮亮翻过身给了她个后背:“行了,睡觉吧,你已经睡了一觉了,我还没睡呢,我可没精神头陪你。”
橘子不言语了,过了片刻,突然又趴到钱亮亮的身上问他:“哎,跟别的女人跳舞是不是感觉特新鲜?你都跟谁跳了?”
钱亮亮没有搭理她,橘子就将一条光滑柔嫩的腿搭在了他的腰上,两只手搂着他的脑袋,软软的乳房抵在他的背上,这种就像排队一样的睡法也是橘子的发明,一般用在钱亮亮懒得搭理她急于入睡的时候,比如现在,两个人就这样排着队很快都睡着了。
钱亮亮醒来时橘子跟核儿都走了,餐桌上留着橘子准备的早餐,牛奶和面包,两个煮鸡蛋。鸡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老公,昨天睡得晚,今天多睡会儿,我去送核儿,回家吃晚饭。”落款没有签名,却画了一个既像苹果又像鸭梨就是不像橘子的橘子。钱亮亮在橘子留言的纸条上批上了:“已阅,同意。”然后紧贴着那个橘子,画了一张长着龅牙正准备啃橘子的大嘴,他画得很像。
十七
上午九点多钟的金龙宾馆显得有些冷清,郭文英双手叉腰监督着服务员工作,不时指指点点地让服务员返工。见到钱亮亮,郭文英笑容可掬地跟他打招呼:“钱处长过来了?”钱亮亮朝她点点头,正要跟她说话,她却掉过脸去声色俱厉地训斥起服务员来了:“怎么回事儿,看看,这个角,重要的就是旮旯犄角要擦干净,别像给爷爷画胡子似的。”
服务员背后把郭文英叫黄母,她训起服务员来确实跟黄世仁他妈差不多。不过也正因为她厉害,服务员才不敢耍奸溜滑干活偷懒。她的长处就是公正,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表扬的表扬,该奖励的奖励,决不偏谁向谁,所以服务员又服她。钱亮亮问她:“郭经理,今天怎么大扫除?”他知道,只有大扫除的时候才会用这种煤油拖布擦地板,平时打扫卫生都是用水沾拖布。
郭文英回过脸来,又是满脸微笑,似乎刚才冲着服务员嚷嚷的是另外一个人:“对,今天大扫除,这几天客人少,国庆节又是个高峰,抽空把卫生彻底清扫一下。”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国庆节了,国庆节一过,旅游的黄金季节过去了。北方内陆城市的秋季就像早上的露珠,还没等你明白过来就消失了,随即到来的就是漫长的冬季,所以,一般过了国庆节之后,接待的客人就会大大减少。即将进入冬天,接待工作也将进入淡季。钱亮亮蓦然想到,再过两个月自己到接待处工作就整整一年了,回想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迎来送往地瞎忙,各种各样的客人仿佛走马灯上的人物,你来他往转来转去,眼花缭乱过后记忆中留下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一团。而他自己则像一个没有经过排练便被拉到台上凑数的演员,对了观众和导演,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演完了,谢幕了,却连自己演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钱亮亮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手机就响了,显示号码是王市长的,就赶紧接通:“你好,王市长吗?”
王市长显得心情挺好,哈哈笑着说:“不错,一看号码就知道是我。”
钱亮亮习惯性地找笔找本子准备记录。随时记录领导的指示,一是备忘,二是备查,三是让领导高兴,这是钱亮亮刚刚到秘书处工作的时候,秘书老彭传授的工作经验。可惜这条经验对老彭自己没起什么作用,干了十多年还是科级秘书。王市长好像透过电话线能看到钱亮亮干什么:“行了,你别记了,简单得很,接待首长的时候你们宾馆出的那个食物中毒事件赶快写个事故报告报上来,对主要责任人要有处理意见,这件事情再拖我们对群众没办法交代,弄不好人家就要给你们曝光了。”
这件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事情的过程清清楚楚,黄金叶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也是不争的事实,关键就是对她怎么处理的问题。按照常书记的意思,这件事情就是一般性的工作失误,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内部批评一下,引以为戒,下不为例就成了。从今天王市长的态度看,王市长跟常书记的意见不统一,这件事情在常书记那里已经了了,在王市长那里却还远远没有结束。常书记跟王市长就像一盘石磨上的两扇磨盘,既互相合作把麦子磨成面粉,又互相摩擦损耗着对方,夹在他们中间的滋味可想而知。钱亮亮心里明白,有常书记在那撑着,就那么大个事情,一没死人二没影响接待工作,想利用这件事情把黄金叶怎么着,根本就是用鸡毛掸子赶贼。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得应付王市长:“王市长,我们一定抓紧事故调查,尽快把处理意见报上去。”
挂了王市长的电话,钱亮亮拿起电话找黄金叶,黄金叶还没到办公室,他就让总台的张晓云去找。食物中毒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对内对外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至今李二哥还到处嚷嚷,说金龙宾馆的饭把他吃得跑肚拉稀,差点没把命扔在金龙宾馆。首长刚走,市卫生检疫局就派人对金龙宾馆进行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