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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你们三人都没有说话。灼热的太阳明晃晃的,踩在柏油路面上,就像踩在了海绵上一样。黄圆没有像你们那样躲在树下的阴凉里,而是走在烈日下,脚步快极了。你看到,两行泪水顺着她戴着的墨镜边缘不停地流下来。
一九六九年八月三十一日下午。
你和黄方从街道派出所里出来,望着天空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五分钟之前,你们就不是北京人了。劳那个木无表情的女警察撕掉户口簿上你们俩的北京户口卡片,每张需要二分钱。明天午后三点,你们俩就将坐上北去的列车,和另外一千多名学生一起奔赴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闹革命,一去不复返。你们此行上车不用买票,享受专列待遇,这也许就是北京这座城市送给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的最后的礼物。从此刻到明天列车出发时,还有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你们都在琢磨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干点什么好?你仿佛感到浑身上下变得轻松起来,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种抑郁没有了,什么学校、家庭、出身仿佛都离你远去,你谁都不属于了,你谁都不怕了,你已不再是学校里的学生,也不再是谁家的孩子,你是大人了。而且你暂时也不算是兵团战士,起码有24小时的自由时间。
傍晚你们回到家里时,见母亲和黄圆正在忙活着,为你们张罗临行前最后的晚餐。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哽咽着,不停地擦着红肿的眼睛。
“先歇会儿,”你将买来的西瓜切好递给她们,对黄圆说,“说死你也别走,甭管她们怎么动员,就是把大字报贴到家门口来,你也别走。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把户口本掖在兜里就是不迁户口,谁也抢不走,谁也拿你没辙,你就永远是北京人,可别像我们似的。”
迟到的经验,对别人来说还是有用。
“但他们一见我就说这事,整天轰我走。”黄圆说,“我都怕见到他们。”
“他们都是谁呀?”黄方插进来,“告诉我,现在我就抽丫的去!”自打从派出所里出来,他就开始长脾气。
“抽得了谁呀你?”你推开黄方,继续说道,“你就听我的,爱谁谁,就是一个不理,实在不行,先找个地方躲些日子。”
“我能躲哪儿去呀?”黄圆问。
“就到我家来吧,”你说,“反正我们明天就滚蛋了,家里也有地方,正好你可以陪陪我妈……妈,您说是吧?”
“这……合适吗?”黄圆问你又像是在问你母亲。
母亲没有言语。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说,“实在闲得没事,还可以找里院的章大伯学习外语。他是大学教授,外语可棒了,在法国呆了十几年呢,你不是就喜欢学外语吗?”
黄圆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显然她是已经同意了你的意见。但你的母亲却在一旁忙碌着,始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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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你和黄方走出家门来到街上。天气阴沉沉的,偶或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沉闷的雷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气,显然是就要下雨了。
“这天儿可真不做脸,”黄方问你,“咱们还干吗?”
“干,当然要干,这天儿才好呢,”你说,“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丫的。”
整整一下午,你们俩在街上遛来遛去,反复琢磨,唯一想到的就是,在临走前需要办也能够办了的事情,就是去跟刘震亚道个别。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你们俩来到了刘震亚家门口。你们先在他家附近转了两圈,仔细察看了地形,并选择好了逃跑的路线,然后依树爬墙上了房。
夜色如墨,雷声滚滚,天气给了你们绝好的掩护。你俩灵巧地在房顶上跳跃着,将整个院子观察了个仔细。你们看到,东跨院里刘震亚住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刘震亚坐在屋角处的沙发上,神情愣愣地看着一名中年妇女指挥着几名年轻战士收拾着衣物被褥等东西。显然,刘震亚也正在准备行囊。
“不用着急,先等会儿。”你说着,和黄方在房脊上坐下来,“等他们忙乎完了再说。”
起风了,狂风一阵紧似一阵,风中还夹带着似有若无的雨丝,雷声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炸响。不一会儿,屋里的人们像是已经忙乎完了,一个个先后离去,只剩下刘震亚一个人,他仍旧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发呆。
“咱们开始吧。”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锁,起身就要下去。
“还是我来吧,”黄方拦住了你,说,“每次咱俩干事都是你打头炮,这回你就让我来一次,保险干得漂亮。”他说罢,一把拿过你手中的锁头,转身一跃,抓住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的树枝,倒仰着,用腿夹住那树枝,蹭到树干上。他抱着树干停了一下,四周看了看,然后顺着树干悄没声地滑落到地上。
他靠在树干上定了定神,从兜里掏出来那把锁,弯下腰迅速跑到刘震亚房前,伸头看了下屋里的动静,然后轻轻地将房门上的钌铞合在一块,将锁头套进去,轻轻一按,房门便被反锁上了。他又拽了下锁头,挺结实。
黄方顺着原路返回到房上。“怎么样,咱哥们儿手脚还算麻利吧?”他说。
“开始吧,”你边说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大板砖递给黄方。“听我的口令,咱俩一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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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 21(3)
“真他妈给劲!”黄方掂着手里的砖头,显得异常兴奋。
“刘震亚,再见了。”你们俩异口同声地说着,将手中的砖头奋力向下砸去。与此同时,只听得霹雳一声,一记响雷在你们的头顶上空炸裂开来,随着“咔啦啦”一声巨响,电闪雷鸣中,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狂风夹带着暴雨席卷而来,举目望去,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看着下面那几扇被砸得稀巴烂的玻璃窗,和被狂风刮得胡乱翻卷的窗帘,看着刘震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惊慌失措的狼狈相儿,你俩笑了。
暴风雨中,你们俩站在房顶上谁也没有动。雷雨狂风,你来得真好!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这个城市早就该彻底洗刷一番了。我们、他们、所有生活在北京的人们,都应该像我们似的滚蛋,远远地滚蛋!雷雨狂风,你尽情地下,猛烈地刮,下它七七四十九天,刮它七七四十九天,将你不喜欢的一切都冲刷干净。
站台上,鼓号军乐齐鸣,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雄壮的进行曲乐声。
上百名穿着不同质地军装的干部子弟们,也赶至此为他们的同伴送行。他们占据着站台上的最好位置,高声喧哗,合影留念。时时处处,他们总要显示出与众不同。你看着他们突然想,叉子要是在这儿,一定会有热闹看了。
“记住我的话,哪儿也别去。”你握着黄圆的手,嘱咐道,“一定记住。”这是你们俩第一次握手。
黄圆眼里噙着泪水,哽咽着,不停地点着头。
“快把墨镜带上,这地方人杂。”你说。
黄圆听话地戴上了墨镜。此刻,她真想一头扑进你的怀里,将她所有的哀怨向你尽情倾诉。她痴痴地望着你,紧紧地攥着你的手。唇间颤抖了半天,说道,“黄方又瘦又小,又不懂事,你可要多帮助他,你也要多加小心……别忘了来信……”
你“嗯”了一声,猛然间心头一阵酸楚。你抽出了被她紧攥着的手,头也不回地朝车厢里走去。
你和黄方走进车厢,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来。隔窗望去,几团白云飘浮在蔚蓝色的天空上。老天爷还是不随你愿,没能让昨夜那场狂风暴雨下它七七四十九天。你的愿望总是落空。你闭上了眼睛。再见吧,东直门往西、西直门往东、地安门往北、安定门往南的那些胡同。再见吧,大字报覆盖的大学、中学和小学。再见吧,支离破败的护城河。再见吧,北海。再见吧,景山。再见吧,什刹海还有后海。再见吧,地安门。再见吧,安定门、地坛和青年湖公园。再见吧,合义斋炒肝包子铺。再见吧,后门桥废品收购站和那两位给予了你近六百元收入的收购员阿姨。再见吧,“耗子”。再见吧,黄圆。再见吧,爸爸妈妈。北京,我这儿跟你道别呢,你听见没有?
你睁开眼睛,看到黄圆夹在车窗前拥挤的人群中,正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黄方叮嘱着什么。你下意识地朝远处望了一眼,蓦地发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你的爸爸妈妈正站在那里,手拉着手,向自己这边张望着却不敢靠前,顿时,你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说好不来的,怎么还是来了。你从车窗探出了身子,向他们挥着手,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列车就要启动了,车厢门已经关闭。黄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将黄圆推向一旁。
“姐,你靠后点儿,你的话我都记住了。”黄方边说边从窗口探出身子,神情焦急地向另一个窗口处招呼着,“张老师……您快过来,快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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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满脸兴奋地挤了过来。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到了北大荒,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耗子”高声说着,难得她竟头一次对你们露出了笑容。“还有你,李迪克,你要注意,要改造自己……”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黄方猛地抽出了那只与她握在一起的手,弓着身子,抡圆了一个嘴巴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耗子”被扇了个趔趄,眼镜被打出去老远。“耗子”被这意想不到的大嘴巴煽得目瞪口呆。
“耗子,你还不知道你叫‘耗子’呢吧,没有了眼镜你更像‘耗子’了,不信你回家照照去,保准特像。”黄方缩回身子,坐回到座位上,嬉笑着,“‘耗子’,我会想你的,再见。”
走前应办的事,又被黄方临时增加了一件。
列车启动了,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在“耗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在车内车外的一片唏嘘声中缓缓地驶出站台。
“你这手真漂亮!”这次,轮到你夸奖黄方了,“简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还算可以吧,也是受了你的启发。”黄方得意地说,“我这人就是即兴发挥比较好。”
你们俩都笑了起来,但你们的笑声很快就被车厢内的唏嘘声淹没了。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远处近旁的景物,被你们一掠而过。
“咱们还能回来吗?”黄方问。
“不知道。”你说,“但我会想北京的。”
“我现在就想了,”黄方说,“还有我姐姐。”
沉默的钟楼 22(1)
你们乘坐的火车在行驶了将近五十个小时之后,停在了离边境城市鹤岗约有几十公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在被告之就此下车后,已经沉闷下来的车厢里又再次活跃了起来。同学们纷纷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涌下列车。
正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刚下过雨,路面上一片泥泞。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刚跳下铁路路基,鞋子便陷进了泥水里。路面上的泥很粘,每走一步鞋子便会被粘下来一次,弄得大家狼狈极了。有同学开玩笑说,我现在明白李主任讲的水泥路是什么路了,就是连水带泥和成的路、一走一陷的路。
离铁路不远是一条南北向的国防公路,公路的西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东侧有一条笔直的土路,很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