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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接处那位日本先生,慈祥地把信交给她。天真的小姑娘,他只问留信人姓氏,她却连“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都说上了。
雪儿躲进大堂女厕,急不及待地拆阅那封信,信口封得很牢,她又舍不得撕破任何角落,惟有慢慢的一分一分地掀开让胶水粘得紧紧的封口。
里面是旅店的信笺,斜斜歪歪不工整的笔画,大大的,草成一团以掩饰写错了的字的:
雪儿:
我不会忘记这三天。
我不会忘记十六号房。
我不会忘记十二月十九日。
那是我们的房间。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程杰
他是那么的心思细密,他记住了她的生辰,他记住了他们半埋在雪堆里的房间。
虽然程杰的不告而别令她惆怅,但他说过:“假若我要找你,一定找得着。”他会找她的,他会找她的,雪儿把信贴肉藏在内衣里面。
余下的几天,雪儿都在山坡重踏他们的足迹,坐在冷冷的咖啡室同一张桌子。
每一朵飘过的雪花,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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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驿旅萍踪
在札幌的机场里,有个落寞的少年,背着行囊,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寻什么,而神色中又显然明知不会找寻到什么。
天生一张俊俏的脸,倜傥的风流,年纪轻轻已发出浓重的诱人雄性魅力,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不禁注视他。
但每个赞叹欣羡的注视,都换来这青年的愤怒目光,如狼似虎的,像要噬人。
在候机室里的人,从注视而变成避开这个古古怪怪的美少年了。
那正是程杰,他不晓得庆幸遇上了纯如白雪的雪儿,还是悔恨认识了她,爱上了她。
在雪儿未出现前,他半点自卑感也没有,他没觉得工作的卑微,反正有女人争着伺候他,他视女人如草芥,从来不用爱谁,一切都是寻欢作乐。
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中层社会,他只是街头流浪儿一族,他们男女乱搞关系,男人花女人的钱,女人花男人的钱,偷别人的钱,口角动手,都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在那圈子里,他是皇帝,管它娘什么知识教养。
带他去滑雪的女人,有过几个,都是比他年长很多的,他天生四肢矫健,滑得几次,已是矫若游龙。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他是谁家的宝贝儿郎、少年公。
程杰可以不讲粗话,举止斯文,那些女人也有想他好的,教过他一些社交礼仪的,但那是他做得不舒服的事。然而跟雪儿相处那短短三天,他却自然而然的斯文起来了,他一生人都没被女人影响得那么大,他有点不自在,有点害怕失去控制女人的本领。
他不再是贱女人堆中的皇帝了,他只是个扒手、流氓、不介意让女人养的人。料不到在雪儿眼中,他却被视为如此可靠、高洁,这一切令他深深感激,但也深深自愧。
他爱她,同时又恼怒那份感情引起他的卑微感,何况,手上的一万多块钱,还是从个痴痴地信任他、善待他的女郎的父亲身上扒回来的?
回到香港再算吧,带他去北海道那女人不会就此罢休的。
回到香港,踏出启德机场,程杰踌躇了一下,他不晓得何处落脚才好。
正在考虑坐通天巴士好还是坐的士好,已有四名大汉从前后左右迫近,把程杰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低声道:“识相的便别嚷。”
程杰前后左右都无退路,让那四名汉子推上了部不起眼的灰色日本小房车。坐下,车一开,左边那壮实的汉子便兜鼻子打了他重重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子,吃软饭还要窝里反,看你有什么脸目去见大姐。”那汉子说。
程杰痛得出不了声,他明知逃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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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把他送回跟出入口公司老板娘同居的公寓,那四人把他押进了客厅,老板娘抽着香烟坐在沙发上,交叉了双腿摇着。
“舍得死回来了么?”老板娘说:“我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认做你的阿姨,句句在那小妞面前给我没脸,你这贱种还有良心的?”
程杰倔强地抬起了头:“谁说要回来你处了?”
那女人勃然大怒:“本想提拔你学学做生意,偏是烂泥扶不上壁,以怨报德。”
程杰揩着鼻血:“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不要你了,你要我的也要够了。”
那女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没捱过的?只有我丢弃男人,没有男人敢丢弃我。你凭什么?只凭一张俊脸去哄女人?你有什么本事?给我打,都揍在脸上,看他以后还见不见得人!”
三名大汉揪着按着他,令他动弹不得,只由那刚才动手的汉子一拳一拳的,向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颔、耳朵,当练拳沙包般的打。
程杰被打得半昏晕,耳鸣脑胀,视觉朦胧,那女人哈哈大笑:“脸孔像颗烂椰菜花的样子了,把他给我放下!”
三名汉子松了手,程杰啪哒地趴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那女人用高跟鞋尖向他下颔一踢:“还不给我爬过来!”
那一脚踢得程杰的下巴几乎碎了,他的眉骨、眼角、鼻子、口角、脸颊、下颔都在淌着血,他觉得他的耳膜几乎穿了,但仍倔强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不牢。
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被揍得破裂的嘴唇,令他连发音也不准,但在一片迷糊中,他仍然死撑站着:“我不爬,你休想。”
那女人对那四名汉子道:“搜他的身,全部现款给我掏出来,反正一分二毫都是我的。”
程杰拼命按住口袋里那万多块钱,本来他想着,不是寻个机会悄悄归还雪儿的父亲,便是拿来创业,干点小营生,重新做人。料不到还没有想得通,便被搜去了钞票。
“那不是你的!”程杰像头受伤的野兽般扑向那女人身上,那四名汉子把他一把抓回推在地上。
“哟,本领真大,连小妞儿的钱也哄到万多块来了?”那女的把钱放进了自己的皮包:“你这瘪三,什么货色?下辈子你也追不到她,你配么?”
“你这又老又骚的才配不上我,我追不到她?你走着瞧!”程杰含糊地骂着。
“把他锁在工人房,天黑了,再撵他出去。”那女人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程杰半昏半醒地,在工人房不晓得歪着多久,等到夜深人静,那四名汉子又进来了,把他拖进了条阴森的后巷了,一名汉子道:“有种的别报警,报了警你连小命也保不住。”跟着在他胃部连抽几拳,程杰痛得五内翻腾,要吐又吐不出来,软瘫地蜷缩在污水地上,像虫一般地蠕动着。
“雪儿,雪儿……”他神志不清地唤着,一时失去知觉,一时恢复知觉,一时仿佛躺在雪山上,鹅毛白雪向他身上片片盖下,好冷,好冷。
那么的冷,那么多的雪,他伸手一摸,地上是湿湿的污水,到底是十二月了,寒风把他冷醒了,他不是在北海道,他是在香港,一个他无家可归的地方。他扶着墙壁走到最近的公园,泼了一脸水,洗清脸上血渍,一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程杰吓了一跳。
一张轮廓分明、五官清秀的脸,变了像个酱泡鱼头,皮开肉绽,眼皮肿得像皮蛋,本来尖挺的鼻子像歪了胀了的长条气球,嘴唇爆裂,肿得和人中鼻孔连成一块,下巴破皮烂肉,像个发霉苦瓜般凹凸不平。
程杰根本认不得这就是自己。
耳朵捱了重重的几拳,他感到自己在半失听觉状态。
他没有去报案,也没有去医院,只是蹲在公厕的一角,头昏脑胀地不知何去何从。
他怕人看见他的脸孔,只好挑阴暗的墙角背门蹲着,让没那么疼痛的左肩顶住一边墙角。
白天到了,间中进进出出的不是没看见他便是不理他。
在香港的公厕里,谁想理什么怪异物体,谁敢理?
程杰既伤又冷且饿,就像头无力挣扎的小猫,歪在公厕里。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鸣中只仿佛听见“雪儿,雪儿”这个名字。
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这世界似乎无地让他开始,亦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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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想着雪儿的名字,他希望捱到站得起来那一刻。
昏昏沉沉的,时间过了多久他不清楚,不知下一个钟头如何过的日子他试过,但没试过像这次这般束手无策。
到底是高高大大的二十岁男子汉了,不再是小小孩童,带着一张烂脸孔也可以向人乞怜。讨人欢喜,更不可能了。
正感天地茫茫间,有人在他背后半抓半拿地拍了一下:“喂!”
程杰本能的转过头来,那人吓了一跳,喝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程杰努力地睁开肿剩一丝的眼睛,朦胧中认出了那中年汉子,他是家在邻近开药房的老板,程杰平日常去聊天的。
“是我……程杰……老板……是我。”
“阿杰——”药房老板诧异地嚷了起来:“怎么弄成这样子?”
程杰说话很艰难,口齿不清。
药房老板摇头叹着:“让人揍了,是不是?整张脸孔像个烂南瓜似的,早叫你别那么嚣张,明知你迟早有今天。”
“跟我来吧。”药房老板个子矮矮的,吃力地扶起程杰那无力却高大的身躯。
“不,我这样子,出不得街见人。”程杰说话像大了舌头。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午夜十二时多了,我都关铺了,”药房老板给他一方洗得旧旧的手帕:“掩着脸走路,低着头,这么黑了,没什么人看得见你那怕人的样子。”
“到哪……哪儿去?”程杰问。
“别多话,跟我来。”
药房老板挽着他走了好一会儿,上了一层楼梯,按了门铃。
没人应门,再按了半晌,才有个蹒跚的肮脏老头,穿着旧溜溜的间条睡衣出来。
“方医生!”药房老板说:“是我,药房的老张,让我们进来。”
那老头长着个酒糟鼻,红红的满鼻子油,口里还有酒气,自嘲着说:
“方医生,方医生,没牌照的医生,没病人的医生,老张,只有你还这么叫我了。”
老张把程杰放在方医生破得露出乳胶垫子来的烂沙发上。
“天可怜见,这小伙子让人揍成这样子,你替他看看。”老张说。
方医生看了看程杰:“又是个五官不全的,怎么你老带这些人上来?这个比你之前带过来的更糟糕。”
“还是个大孩子啊,让人揍了。”老张说:“他平日常来药房聊的,我忙时也帮我卖卖眼药水暗疮膏,熟人来的。”
方医生啧啧了几声:“有些地方要缝针的,我没什么药……”
“你喝酒把钱喝光了,连药都没有,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赊给你,你替我料理好这小子。”
“方医生有的是本事,没有的是运气,当然料理得好。”老头子自言自语,似在回顾当年:“我的同学,都成为大医生了,只有老方倒媚,哈!”
“别发牢骚了,方医生,你还没醉,别装醉。”老张急了。
“莫问醉不醉。”方医生又呷了口便宜的大陆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