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潸然泪下的感动,那么聋哑孩子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撼。在周阿姨临时组织的欢迎仪式里,三十几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在无声的好奇与欣喜中,向我们争先恐后地赠送他们的最爱:粉笔头、红纸片、橡皮擦甚至一支不足两厘米的铅笔!杨帆泪眼汪汪地接过这些贵重的礼物,再与孩子们逐一拥抱,最后干脆即兴表演起舞蹈来。
正当我陶醉在那优雅的舞姿之际,两个脏脏的小女孩缠住我的大腿,将我莫名其妙地拉向了寒碜的教室。那个脸上有疤的小女孩,应该不超过六岁——她从课桌间找到了自己的小本子,向我扬扬自得地展示她的图画;另一个头发零乱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到我的屁股——她从荷包中掏出一小截粉笔,踮起脚尖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小姑娘已经拉住了我的裤子,然后指了指黑板上的两个字,又以一种令人心疼的眼神望着我。
等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了解她的意思后,便肆无忌惮地抱紧我的大腿,成了我今生今世的女儿。而那个画画的小女孩,则表情落寞地看着我们,流着眼泪,恨恨地离开了。
说实话,这地方与我想象中的学校相距甚远。我记忆中的校园,是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背着课文、嘻嘻哈哈地跳着皮筋、哼哼哧哧地唱着儿歌、一派生机勃勃而又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但我现在所能见闻的,只有一些不着基调的简单音节,老师们曲高和寡的苦口呵斥,以及吃饭时的丁当作响的狼吞虎咽。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这只是一个特教班,或者至多算一个稍为窘迫与热闹的大家庭。故而,这里的教职员工,加上校长周阿姨,一共只有四个人。
其中一位是年仅三十二岁,右半边脸全是紫痂的“年轻姑娘”张嫂,她是聋哑大班的班主任。另外两位是一对五十开外的老夫妇,男的人称孙二叔,身高只有一米三四,主要由他负责大伙儿的一日三餐;女的叫孙三婶,左腿好像有些跛,是聋哑小班的班主任。相比而言,周阿姨的工作要繁杂得多——她是学校的法人代表,既要负责外联赞助,又要照料孩子的住宿及沟通。当然,这些分工只算是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到每个环节的时候,每个人都愿意越俎代庖。刚开始我们有些担忧被他们告发,但随着孙氏夫妇请假两周下山,整个学校就只剩下我们与周阿姨,以及那个发誓永远不会下山的张嫂。故而,我与杨帆心安理得地住进了他们的宿舍,并认真地接过孙二叔手中的钥匙,摇身一变,成了聋哑学校的老师。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们拿出五千块钱,周阿姨与聋哑老人到镇上买了三十四套衣裤三十四双鞋、十六叠画片十八个蝴蝶结,以及毽子、皮筋、乒乓球、羽毛球、圆珠笔、笔记本若干。晚上的时候,杨帆与周阿姨给十八个女生洗了澡,并因人而异地梳出十八种发型;我和聋哑老人也给十六个男生刮了层皮,并且配合手持剪刀的张嫂,给孩子们理了发。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分到新玩具认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那种围住我们比比画画却又静默无声的兴高采烈,令后来的我记忆深刻,永世难忘。
在这皆大欢喜的夜晚,唯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黑板前,坠入了悄无声息的感伤。如您所知,她正是我的“女儿”,一个六年前梅山山脚的弃婴,一个从未走出聋哑学校的孤儿,一个拥有如周阿姨这样的大众妈妈,却从不曾体味父慈母爱的聋哑孩子。昨天,她认定我是她走失多年的亲生父亲,并因此兴高采烈。这一夜,她看到我因其他的男生而疏忽了自己,并由此惴惴不安。看到这么一个忧伤的小天使,她的委屈她的孤单,她的脸颊她的刘海,令我的心再度疼痛起来。于是我拉上杨帆走出人群,从小女孩手中接过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爸爸”,指了指我;再写下“妈妈”,又指了指杨帆,然后便将我这个女儿一把抱起,再旋转过去,让她骑在了我的背上。小天使立马咯咯地笑了,不过只乐了半晌,她大约就意识到“母慈”强于“父爱”,便挣扎着从我肩上下来,把她正热泪盈眶的“妈妈”的大腿紧紧抱住……
这一天深夜,我们躺在孙氏夫妇的床上,讨论着是将剩下的一万五千块交给周阿姨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还是想办法把钱寄给杨帆舅舅,偿还杨母手术的花销。已经十一月二日了,不知道她动了手术没有,成功了吗?思忖再三,我与杨帆还是决定先把钱寄回去,算是给予杨母术后的身体保养。至于改善聋哑孩子们的生活问题,新闻社前任副社长李小峰,以及杨帆这个外联部部长,合计出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第75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5)
听周阿姨说,她有一个朋友在梅城电视台工作,而该电台每年中秋都会联合慈善机构举行“贫困中小学文艺晚会”,而且还听说这汇演的舆论反响不错,只要表演节目足够精彩,与会的不少慈善家都会慷慨解囊。那朋友早就怂恿聋哑学校前去参演了,但周阿姨没有艺术细胞,张嫂也不愿意带队外出,故而错过了大好良机。掐指算来,现在离中秋节还有二十四天,据说虽然参赛学校甚多,但最终节目还没有敲定。
于是在征得周阿姨的同意之后,我与杨帆决定:仓促应战。
为了安全起见,给杨帆舅舅寄钱时我准备找夏雨中转。但当我试图寻找她的电话号码时,这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更令人郁闷的是,我已经五六天没动过手机,现在连它在屋内、山脚还是海边都不知道!所以,除了简单的抱怨与后悔,我便听天由命地宣布了放弃。我从来没有记号码的习惯,对于夏雨的手机,我只记得开头是“132”。至于后面的数字,好像有5,有9,有0,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根本想不起来。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她公司的名称,夏雨说过她在广告部上班,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信件,于是只有向她写封求救信。
但刚一提起笔,心中就涌过一股排山倒海的思念。在我们恋爱的季节里,应夏雨小姐的要求,我给她写过许多情书与便条。每个周末约会之后,在我准备与她“吻别”之时,夏雨便会严肃地伸出小手,说:“先拿来!”我只得从包里拿出写给她的文字,然后接过她小书包里五彩缤纷的信纸,再亲亲她的小嘴,乐滋滋地往回走。夏雨对信纸的选择别具心裁,当我收到天蓝色的倾诉时,我就知道,她正在为我们今后的前途表示忧虑;而当我收到粉红的信纸时,我就明白,她愿意抛开前途的烦恼,赠予我甜蜜的柔情。而最令夏雨情有独钟的,则是优雅的米黄,她会用这样的底色,向我展示生活中琐碎却又精致的烦恼。但现在动笔的我呢,我用一张素白的草纸描述,她在彼端收到之后,是否能感知到我生活的苍白无助?
周阿姨家里有一台十九英寸的旧彩电,由于没通闭路,只能观看几个模糊不清的频道,但孩子们却对之乐此不疲。他们听不见,却也看得懂,就是说不出。现在,为了准备对晚会入场券的角逐,杨帆花钱请周阿姨买回一个VCD,并且成功从周阿姨那朋友手中借到几张手语表演的光碟。几番筛选下来,我们将表演曲目定格为《感恩的心》。原因是在歌曲开始之前,有这么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旁白:
“有一个天生失语的小女孩,爸爸早早地抛弃了妈妈,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每到日落时分,小女孩就会站在家门口,满怀期冀地望着门前的那条路,等妈妈回家。直到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过了晚饭时间,妈妈却还没有回来。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小女孩决定顺着那条路去找妈妈。她走啊走啊,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路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妈妈。她使劲地摇着妈妈的身体,妈妈却没有理她。她以为妈妈睡着了,就把妈妈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却发现妈妈的眼睛没有闭上!小女孩突然明白:妈妈可能已经死了!她拼命地哭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一直在下,也不知哭了多久,小女孩开始想妈妈的眼睛为什么不闭上呢?她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吗?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做。于是她擦干眼泪,决定用自己的语言来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让妈妈放心地走……小女孩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语做着《感恩的心》,泪水和雨滴混在一起,从她小小却又坚强的脸上滑过——‘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她就这样站在雨中不停歇地做着,一直到妈妈的眼睛终于闭上……”
在这么长时间的流亡过程里,我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不知为何,那么一个简单的旁白还是激起了我内心的共鸣,泪水竟然忍不住磅礴而出。那一个晚上,我和杨帆待在周阿姨的客厅里,将那个朴实的MTV看了一遍又一遍。等把大致的手语了然于心之后,我又将故事旁白修改得更加煽情感人;而杨帆则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揣摩着一些舞蹈动作,试图把故事变成手语表演前的舞蹈。
从第二天起,大伙儿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排练。因为孩子们根本听不到歌曲的节拍,而舞蹈必须整齐划一,我们只得选出一个右耳能听声音的八岁小男生——聋哑小班班长小石头。此外,杨帆说她到时可以化妆戴面具,一再坚持要表演那个“母亲”,而那个“失语女孩”,则由我们刚认领的女儿小公主饰演——杨帆再三鼓吹,说她有舞蹈天赋。任务分配之后,张嫂负责传授剩下的三十二个孩子们基本手势;我负责带小石头到客厅,大声地指导动作与节拍;而杨帆与她的翻译周阿姨,则与小公主到桑树下单独训练。
第76节: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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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石头倒真是聪明伶俐,我还没怎么“指导”呢,他就能够模仿MTV比画起来了,而且稳度与速度跟电视上分毫不差!不过他的听力实在太脆弱了些,不仅电视的音量要放到最大,就连我与他的交谈也颇费周章。每次我说话都要吵架般的大吼,他这才会意地笑笑,比画着说:“我已经听到啦。”据周阿姨说,小石头是二○○三年春节到聋哑学校的,那时候他的左耳已经完全失聪,但右耳功能还算正常。然而两年来小石头的听力每况愈下,原先他还能清晰地吐字说话,但现在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恐怕只有杂乱无章的噪音了。周阿姨叹息过,说他这病是耳膜上的肿瘤导致,到北京的医院是可以治愈的。不过花销要在十五到二十万元之间,他老实巴交的父母,便只有放弃了。
经过几天的磨合,我发现聋哑孩子们的毅力与耐心非比寻常。在每天乏味枯燥的训练中,他们一直饶有兴致地重复着比画,一点浮躁的迹象也没有。当然,为了肯定他们的专心致志,我们偶尔也会颁发一些小礼品。比如一人一颗薄荷糖,两人一只小鸡蛋,四人一个大苹果,以及放映最令他们喜爱的动画片。
我与杨帆把电视机放在讲台上,播一集动画片或者儿童电影,聋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