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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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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气问道:“南昌暴动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人?”周榕说:“你听,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周恩来,朱德,叶挺,贺龙,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人。”黄群歪着稍为仰起的头,脸上因为兴奋变成深红色,接着问道:“湖南呢?湖南这边又有些什么人在搞革命呢?”周榕说:“湖南这边我只知道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毛泽东。”
  “哦,我晓得了!”古滔插进去说,“这位毛先生是咱们那个时候的宣传部长,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又当过‘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所长,是一位有文才的大人物,可没料到他还会打仗!”
  周榕拍手道:“对了!就是他。听人家说,他又会讲,又会作,又会指挥军队,好得了不得!有听过他演说的人讲,一千个人听,那讲堂里就像不曾坐人的一样;忽然间哄堂大笑,就像平地打了一个大雷。他那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像一篇宣战书,当时不知引起多少辩论哩!”章虾和黄群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准能来么?”洪伟说:“我看一定会来。”周榕说:“金端说得千真万确,一定来的。不要很久。三天,三星期,顶多三个月,就来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幻想红军到来那一天的情景。大家都不做声,各人按照自己习惯的姿势坐着。黄群像做梦一般地说:“真有那一天,咱们就算有出头之日了。咱们又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咱们又可以开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的大会了。咱们可以给金哥,给那许多兄弟姐妹……报……”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章虾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家都用手捂着脸。宝安人何锦成使唤土音很重的广州话说:“红军一来,我就不当什么卖票。我参加红军,”他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加重他的语气道:“我背枪去!有了枪,我的事情就好办!”周榕举起杯子,跟他碰了杯,把里面剩下的残酒一口喝光。这个晚上的讨论会,周榕感到非常满意。他还从和这些人的会面当中,感到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幸福。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周炳,只有李民天无故缺席这一点,他不愿意说出来。听说大家这样忆念着周金,周炳就又伤感起来,默然不语。这几个月来,他有时想起来,觉着周金是死了;但有时又觉着他还活着。如今听朋友们这样谈起他,他竟是当真死去了,永远不会再活转来了。周金的为人,周炳也是熟知的,但是经朋友们这样一说,他才确实领悟:原来他大哥是那样一个有价值的人物!……后来,两兄弟又互相诉说了许多怀念周金的心事,又再一次忖度周金不幸被捕的原因。自然,种种推测还是跟以前一样,得不到结果。……最后,他们又一起在幻想着革命的美丽的前途。周炳对于金端所宣告的、三个月就能实现的理想,虽然深信不疑,但总感觉到有点模糊,不具体。
  有一天,周榕一吃过午饭就出去了。周炳一个人在家,睡觉睡不着,又找不到事儿干,就又把六、七年来的往事翻出来,一桩一桩地去回忆。凡是他回忆起来的事情,他都给它下一道评语。哪桩对了,哪桩错了,他都给它分了类。谁做得好,谁做得坏,他都公正地做了判断。但是过去的事情想完了,未来的事情又是怎样的呢?他应该做些什么呢?怎样做才是对的,怎样又是不对的呢?想到这一些,他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思路逐渐凝固起来了。他从周榕的书堆里偶然翻出一本《共产党宣言》来,随意翻看了几段,就重新从头一段一段地看下去。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他只想找寻一个关于未来世界的简单的答案,却没料到那本小书里面一下子钻出来了那么一大堆问题,使他招架不来。他不能够理解那许多问题,更不能理解那些问题对他所关心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作用。他一向认为共产党领导工人、农民起来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就有好日子过。——如今还是这样想。如果蒋介石反对这样做,那么他也是一个军阀,也在被打倒之列。只有把蒋介石连同北洋军阀、帝国主义一齐打倒了,中国也就太平了。他觉着事情应该朝这么办,就开始幻想打倒蒋介石、北洋军阀、帝国主义之后的情景。按照北伐的速度,这样做,大概得花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想:“一年就一年吧,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幸福之神就降临广州!”他甚至想到幸福之神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五彩绚烂的礼物:他爸爸周铁会增加工资,他三姨爹区华接受的皮鞋定货会忙得做不过来,他表姐区苏每天可以缩短两小时的工作时间,他哥哥周榕可以回到原来的小学里去教书,他自己可以回到中学里去念书,何家的丫头胡杏可以解放回家去种田。至于他大哥周金和他表姐区桃的坟墓,大概可以很快就修建起来,墓前竖起庄严高大的石碑,碑上写着烈士的名字和事迹,让后来的人们去景仰。三家巷中,他和胡杏亲手种的白兰花将会长到他家的屋檐那么高,那白玉雕成一般的花朵将会开得比今年多两三倍,那浓郁的香味将会使人们觉得生活更加美好。
  区苏抽出中午休息的时间来给他们买买东西,送送信,收拾收拾房间。这天没有什么可做,看见他两兄弟堆着一大堆换下来的衣服不洗,她就拿了木盆,端了张小凳子,在横院中替他们洗起来。周炳把红军快回广东的消息,以及红军回到广东以后,世界上将要发生什么变化等等,都和区苏说了,还加上问她道:“要是取消那个每天延长工作时间两点钟的规定,你拿什么来谢我?”区苏说:“又不是你来取消规定,我谢你做什么?”说完,她就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缩起那个小小的鼻子,在快活之中还是十分正经地笑着。周炳看着她,觉着她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前两年,她的身材和区桃差不多,是又苗条、又丰满的,现在变成细细长长的,显得又高、又单薄了。他暗暗替她担心,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区苏洗完衣服,要走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对她说:
  “表姐,你替我给阿婷捎个口信好不好?”
  区苏迟疑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坚决地拒绝道:“不行。咱舅舅吩咐过叫我不要上三家巷去,我已经好几个月不上那边去了。阿婷的事情,你还是收了心吧。人家高门大户,三朋四友的,你不能太当真!”说完,就带着一种刚好让周炳看得出来她是生了气了的面容走掉了。周炳百无聊赖,就走出门去闲逛。他拣人少的地方走,信步向“南石头”那个方向走去。走到凤安桥附近,忽然碰见一个五十来岁、肩上挑着一担箩筐的老大娘,周炳立刻迎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娘”。原来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竹寮里的冼大妈,正从“下涌”渡口过江到河南来。他们一道步回济群生草药铺,冼大妈把当日周金如何不幸被捕的情形,后来她听黄群说周金遇难,她心里怎样难过,怎样整整哭了一夜的情形,一面走、一面对周炳说了一遍。在生草药铺里,周炳又求她带口信给陈文婷,她也满口答应,坐了一会儿才走了。
  冼大妈也顾不得去收买菜脚下栏,挑了箩筐就过江。到了河北,按着周炳说的地址找着三家巷;又按着周炳的意思,不找陈文婷,却假冒震南村来人的名义找到了胡杏。胡杏一见这位老大娘,说是震南村来的,自己又不认识,正在满腹狐疑,后来和她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细谈,听说是周炳那里来的,才明白了。冼大妈告诉她,周炳想约陈文婷明天晚上八点钟在第一公园西北角会面,要她把这句话转告给那位小姐。当天下午,胡杏瞅着陈文婷下课的机会,在陈家门口把周炳的约会非常忠实地转告了她。陈文婷听了,满脸通红,低声向胡杏道了谢,进门去了。
  第二天下午,周榕有事情要到附近的乡下去走一趟。临走之前,他违反了平常的习惯,非常严厉地吩咐周炳,要他守在家里,连大门口都不要出去。他又告诉周炳,最近时局很紧张,国民党正在拚命抓人,李民天就叫这种白色恐怖吓坏了,开了小差了。周炳痛苦地沉默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试探着说:“白色恐怖我倒不怕。今天晚上,我想到公园去散散步,难道那也不行么?”周榕非常果断地说:“那也不行!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处境是什么样的一种处境。到公园去散步不是目前要做的事儿。”说完就走掉了。
  吃过晚饭之后,踌躇再三,翻来覆去地想,想烂了心肝,周炳还是下不了决心。最后,他想:“不管怎么说,总应该和陈文婷会一次面!”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胡乱穿了衣服,三步两步冲出门口,莽莽撞撞地走到大基头,从那里过了江。到他快要走到第一公园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剧烈,以致他的四肢都不停地发抖。惠爱路和维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当中竖着的公共时钟,正指着八点过五分。他的脚步加快起来。他身旁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看见。准备好了几句出色的抱歉的话之后,他像一支箭似地飞进了灯光幽暗的第一公园。从八点十分到十点十分,他在公园里到处旋转着,像一只失去了舵的船。连一块路边的小石头,他都仔细看过了,就是不见陈文婷的踪影。他判断这是由于他误了时间。最后,他不得不抱着对陈文婷犯了严重罪行的心情,懊丧地离开了第一公园。
  29  冰冷的世界
  台风一来,秋高气爽的南国就变成一个阴阴沉沉的愁惨世界。鲜明艳丽的太阳叫横暴的雨点淋湿了,溶化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风像一种恐怖的音乐,整天不停地奏着。花草仆倒在地上。树木狂怒地摇摆着,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满天的黑云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使唤雷、电和石头似的雨点互相攻击。它们慢慢去远了,把广州的光明和温暖都带走了,但从白云山后面,另外又有些更沉重、更可怕的,一卷卷、一团团的黑云追赶上来。这样子,周炳孤独地面对着一个冰冷的、潮湿的、黑暗的世界。他觉着四肢无力,沉闷而且疲倦。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自己的脸色怎样,是不是生病了,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周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横院子竟把他和人间社会隔绝了。他曾经几次走到窗前,对着那铺满雨点的玻璃照一照自己的脸,但是除了照出自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外,什么也没有瞅见。他拧着自己的脸,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觉着都是好好的,什么病痛都没有。他在窗前瘫了似地坐下来,拚命回忆从前的、热闹的景象。他想起他二哥周榕在中学毕业,行了毕业礼那天晚上,在三家巷中举行盟誓的场面。他想起几年之后,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在旧历除夕的时候,像孩子似地在街上卖懒。他想起那一年的旧历人日,他们朋友兄弟,姐姐妹妹在小北门外游春,区桃在那一天获得了“人日皇后”的荣誉称号。他想起在省港罢工的时候,十万人在东校场集合,开那样动人心魄的示威大会。他想起每天吃饭的时候,大家挤在饭堂里兴高采烈地叫、骂、吵、嚷。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上时事课和识字课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多么热心,粗鲁,又多么能干,聪明。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演戏或者开音乐会的时候,他们是多么会欣赏艺术,又是多么会玩会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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