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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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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哭了一会儿,听见何胡氏在那边叫她,又赶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陈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来看他。陈文英抓住他的手说:“炳表弟,愿上帝保佑你!阿桃是无辜的,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陈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达观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的了。”陈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种富于感情的声调说:“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为国牺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荣。”周炳没有答话,只是在枕头上微微点头,表示感激她们的好意。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在神楼底站了一会儿,又到周杨氏的后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文婷独自一个留在神楼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张凳子上,陪着他闲聊。她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说道:
  “炳哥,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像桃表姐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才,莫说千中无一,就是万中也无一呢!她为什么不能够永远存在,永远活下去,却像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谢了,消逝了?”
  周炳连连点头说:“对极了。阿婷,对极了。你这一问,问到我的心坎上来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过来,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如今还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书比我多,你来给我一个答复吧!究竟一个人为什么有快乐又有悲伤,这些快乐和悲伤又都有些什么根据,——都有些什么意义?”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生不过是一片空虚,到头来你什么也抓不住。一切对于你,都只是一种欺骗。比方你说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觉着一切都是真的,在快乐的时候你是真的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你是真的悲伤,其实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当真发生过,你不过是在欺骗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戏,跟着你快乐和悲伤,其实不过是受了你的欺骗。到戏演完了,离开戏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炳深受感动地说:“好极了,说得好极了,恐怕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张虚无主义的,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样看来,咱们大家不过在命运的簸弄之下过着可笑的生活,谁也不能幸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梦!”
  陈文婷点头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因此,有时我想,什么都不要去争,什么都不要去希望,什么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个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岭里面去,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过着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道:“阿婷,我为什么现在会心乱如麻?我为什么现在浑身上下连一点劲都没有?我为什么会悲观、软弱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觉着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为什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毁灭?”
  陈文婷没有回答。她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她刚走,周泉就走进神楼底,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和周炳谈区桃出殡的情况。她告诉周炳,区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殡的,殡仪举行得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在追悼大会上,就有十万人参加,以后全体参加者排成了雄伟无比的送殡的行列,沿途又有许多群众自动参加,浩浩荡荡地把那些灵柩送到凤凰台上。她最后说:
  “这是哀荣!这是国葬!这是又一次悲壮热烈的示威!上年纪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出殡。——多么伟大的场面哪!凤凰台以后就要成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纪念碑,永远竖在珠江边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动都不动。眼光迟滞,脸上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听到凤凰台这几个字,他的眉毛仿佛动了一下,嘴里沉吟地重复道:
  “凤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说:“是呀,就是那凤凰台。”
  他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怎样,她是看不见的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泉一听鼻子就酸了,眼圈儿也红起来。她把脸扭歪,不叫周炳看见,匆匆忙忙地,假装成有什么事情似地走出了神楼底。往后又过了三、四天,周炳慢慢地能够坐起来了,只是头昏眼花,吃不下东西,身体非常虚弱。那天早上,他坐在神厅一张靠背竹椅上,捧着区桃的画像尽看,从左边看看,又从右边看看;眯起眼睛看看,又闭上一只眼睛看看。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后来又拿出那张小照片来和它比着看,看着、看着,就对那画像说起话来。他时而低声细气地说,时而高声粗鲁地说;时而甜蜜蜜地笑着,时而咬牙切齿地生气。几道阳光越过周家门口正对面的枇杷树梢投射到他身上,映得他的脸孔更加苍白。周泉看见他这个样子,又拉了周杨氏出来,两家站在神楼底旁边那条冷巷里悄悄窥探,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当是他的痴呆性子又发作了。好在不久,南关的印刷工人关杰来看他的病,才把他的傻劲支使开。那印刷工人一见他的面就大声嚷起来道:


  “嘿!整个省城都滚起来了,就是你还在安闲自在地养病!”
  周杨氏和周泉连忙跑出来招呼他坐下,斟了一碗热茶给他,又替周炳分辩说他目前还吃不下东西,还得扶着墙才能走路。周炳自己却像没听见似地茫然说道:“什么地方滚起来了?怎么滚法?你倒说说看。”关杰呷了一口热茶,就坐在他旁边慢慢谈起来。
  “这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如今的省城,整个变了样儿了。省港大罢工开始了!说是英国鬼子不答应条件,绝不复工!绝不复工!许多人都到西濠口去迎接从香港回来的罢工工人。听他们说,这回一罢工,不只是香港震动,伦敦震动,全世界都震动呢!”关杰这样开始说道,“你都没有走出去看看,满街满巷都在谈论罢工的事儿,满街满巷都看得见罢工工人,——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红条条,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嘿,那些罢工工人纠察队才威武,整整齐齐地,答、答、答、答地在马路上走着,除了木棍子之外,还有真枪呢!”说到这里,他看见周炳的眼睛眉毛有些活动起来,就停了一停,喝着茶,看周炳还有些什么反应。后来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就又继续说下去:“怎么呢,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榕哥没有跟你说过么?好!我告诉你吧: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已经成立了!省港罢工委员会也已经成立了!都在‘东园’里面办公。听说里面还分了文书、宣传、交际、游艺许多许多的部,苏兆征当了委员长。有一次我在区苏家里看见你们榕哥,他告诉我,你们三家巷这一笼子里的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还有你的泉姐和榕哥他自己,都在交际部工作呢。另外还有周金大哥,我看也参加了罢工运动了,这三、四天工夫,我看见他到我们印刷所来了五、六回。”关杰感情激动地讲着,周炳只是呆呆地听着,好像一个白痴一样。只是在听到周金也参加了罢工运动的时候,他才有气无力地插问了一句,说:“怎么?我大哥也到省城来了?他怎么不回家过夜?按道理说,他们石井兵工厂不会在这个时候罢工……”关杰说:“是呀,我不也觉着奇怪!”往后关杰又谈了许多罢工工友的宿舍和规模很大的罢工工人饭堂的情形,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感觉到新鲜、满意的惊奇。但是周炳仍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听着,一直到关杰讲完了,起身要走了,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就这样子,又过了三、四天。杨志朴大夫照样每天来看病,开药。他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已经能吃点烂饭,也能下床走动了,可是他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而且没有什么可以察觉出来的吸引力。周榕和周泉每天很早就出去,夜深才回来,很少和他说话,也没有跟他说在外面搞些什么。不过他按照关杰的话来推测,大概他们是在搞罢工委员会的事情。奇怪的是周金也经常回家,——每次回来只是在神厅里坐一会儿,或者换换衣服,问问周炳的病,又走了,既不在家吃饭,又不在家睡觉。周炳问他道:“大哥,你们兵工厂也罢工了么?”他善意地笑一笑,说:“不。我是请假回来的。我给省港罢工委员会帮点忙。这是好管闲事,——他们叫我做‘热心家’!”此外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根据什么原因,周炳判断他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有一次,周炳正在午睡,突然被一种捶打木器的声音所惊醒。他睁开眼睛,就听见周金大哥在神厅里一面拍桌子,一面大声吆喝道:
  “有内奸,有内奸,有内奸!一定有内奸!社会上有,政府里面有,罢工委员会里面也有!怎么会没有内奸?你们没听说,香港有军火运进来么?不是有人要解散罢工委员会么?不是有不少工贼在那里运动工人回香港复工么?这些还不能证明有内奸?如果没有内奸,咱们搞肃清内奸大运动做什么?”
  周炳听着,同时就想象出周金那睁眉突眼,脸红脖子粗的神态。他说完,大家就静下来了。许久以后,周炳才听见有一个人说话支持他。这个人虽然也肯定有内奸,但是语气软弱无力,听起来好像是农科大学生李民天。后来有另外两个人说话,好像是周榕和陈文雄,他们认为社会上、政府里有私通帝国主义,破坏罢工的内奸,但是罢工委员会里是纯洁的,没有这种凉血动物。此外,还有一种主张,说是无论社会上、政府里、罢工委员会内部,都没有什么内奸,说有内奸的人,是由于他们自己神经过敏。这一派也有两人个,其中一个很容易听出是何守仁,还有一个声音不太熟悉,想来想去,有点像李民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不可开交。可是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家又一哄而散,神厅里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周炳听得不明不白,也没有留心去研究谁是谁非,听见大家都走了,他就缓步踱出神厅。原来人并没有走光,还剩下陈文雄在和他姐姐周泉悄悄谈话。周泉见周炳出来,连忙站起来,很有风趣地说道:
  “阿炳,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有名人物。这位就是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的代表——陈文雄先生!”
  周炳跟着叫了一声:“大表哥。”
  陈文雄今天穿着高尚华贵的笔挺的西装,显得特别漂亮而体面。周炳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精神里面有一种比他的衣服更加华贵,更加使他自傲的东西。他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向周炳弯腰问好,随后就精神抖擞,高视阔步地走到周炳跟前,缩起肩膀,摊开两手说:
  “阿炳,你没想到吧?我们又罢工了!这一回,也跟从前随便哪一回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说完就和周泉一起上街去了。周炳把这几天来所见到的人、所听见的事想了一想,又把卧病这十几天来的生活回忆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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