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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惠爱路,折向东,他们朝着清风桥那个方向走去。马路上灯光辉煌,人行道上行人非常拥挤,他们这个队伍时常被人冲散。有一次,区桃站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柜前面,只顾望着那里的货物出神。那货柜可以说是一个国际商品展览会,除了中国货以外,哪一个国家的货物都有。周炳站在她后面,催了几次,她只是不走。陈文婷和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几个人,在人群中挤撞了半天,一看,连周炳和区桃都不见了,她就心中不忿地顿着脚说:“连周炳这混账东西都开了小差了。眼看咱们这懒是卖不成的了。咱们散了吧!”区细奉承她说:“为什么呢,婷表姐?咱们玩咱们的不好!”陈文婷傲慢地摇着头说:“哪来的闲工夫跟你玩?我不想玩了!”说罢,他们就散了伙。区细、区卓两个向东走去,陈文婷、何守义、何守礼朝西门那边回家……
周炳和区桃两个人离开了货柜,其余的人都找不见了。周炳正在暗中着急,忽然看见区桃那张杏仁脸上,浮起两个浅浅的笑窝,十分迷人。他知道她是使了金蝉褪壳之计,就笑着说:“阿桃,你倒聪明。”区桃拿那双细长的眼睛灵活地扫了他一眼,说:“学生还能比先生更聪明么?”凭着这迅速的、闪电似的一瞥,周炳看清楚了她的细长的眉毛:弯弯的,短短的,稀稀疏疏的,笼罩着无限的柔情和好意。周炳感到舒服,就更加靠拢一些,低声问道:“咱俩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区桃被他吸引着,也更靠近他一步,简短回答道:“表弟,随你。”到哪里去还没有定论,他们只顾信步往前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说话,也不分南北东西。在区桃的眼睛里,也没有马路,也没有灯光,也没有人群,只有周炳那张宽大强壮的脸,那对喷射出光辉和热力的圆眼睛,那只自信而粗野的高鼻子,这几样东西配合得又俊,又美,又四称,又得人爱,又都坚硬得和石头造成的一般。走了一程,周炳提议道:“咱们逛花市去。”区桃说了一个字:“好。”这真是没话找话说。他俩哪里像是去逛花市呢?花市在西关,他俩如今正朝着大东门走去。又走了一程,两旁的电灯逐渐稀少了,区桃就提醒周炳道:“表弟,你看,咱们敢情把方向闹错了。”周炳挥动着他的葵扇般的大手说:“没有的事。走这边更好!”实际上,他们从大东门拐出东堤,沿着珠江堤岸走到西堤,又从那里拐进西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把这广州城绕着走了一圈。到了花市,那里灯光灿烂,人山人海。桃花、吊钟、水仙、蜡梅、菊花、剑兰、山茶、芍药,十几条街道的两旁都摆满了。人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走,笑语喧声,非常热闹。周炳看见人多,怕挤坏了区桃,就想拿手搂住她的腰。没想到区桃十分乖巧,她用手把周炳的手背轻轻打了一下,嘴里像相思鸟低声唱着似地说道:“你坏!”又扭回头对他用天生的、特殊的魅力露龄一笑,就往前跑,一眨眼就像一只野兔钻进稻田里去似的,跑得无影无踪了。在这乱哄哄、人头汹涌的花市里,这大个子周炳显得十分笨拙,他自己也知道,要想钻进人缝当中去追赶区桃,可不是一桩轻便的事儿。他努力向前赶,出了满头大汗。撞了人,赔不是;掉了鞋,拔不起。——闹了多少笑话,可哪有半点影儿!
12 人日皇后
“人日”那天的绝早,医科大学生杨承辉就起了床,急急忙忙地洗脸,刮胡子。他曾经和他的姑表兄弟姐妹周榕、陈文雄、区苏等人约好,今天要到郊外去短足旅行。同时他和他父亲杨志朴最近发生了一些政治上的争论,也急于到三家巷去找人谈论谈论,所以天不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那杨志朴一直居住在四牌楼师古巷,现在已经成了归德门一带很有名气的中医生。他最近主张不管段祺瑞提倡的善后会议也好,不管共产党和国民党坚持的国民会议也好,只要使得中国不打仗,他都赞成。这一点,他的大儿子,今年才二十岁的杨承辉,大为反对。今天他的心情特别畅快,收拾停当之后,区苏和区桃就来叫他。三个人一同在书房里吃了稀粥和煎萝卜糕,一同出门,往西走去。到了三家巷,太阳才出来一会儿,那边也起得早,人都在忙着了。还差一年就要毕业的法科大学生何守仁穿着整齐的厚呢子制服,满脸晦气,没精打采地坐在东墙根的石头凳子上,好像他并不知道今天有郊游这么一回事。看见杨承辉和区苏、区桃三个人,也只是懒懒地打了一个招呼。杨承辉好容易抓住一个空闲的人,就和他谈论起来道:“我爸爸说善后会议和国民会议都可以,只要中国不打仗。我看这样说可不行吧!”何守仁冷冷地说:“为什么呢?杨大夫是很有见地的。你应该尊重他。况且,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杨承辉显然是失望了,说:“多数人?谁?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反对善后会议。”何守仁嘲笑地说:“嘿!共产党和国民党可不能算是多数。我爸爸就赞成善后会议。他说,光闹意气不行,得看实际效果。唱唱国民会议的高调,中听倒还中听,只怕一百年也开不成。他很坚持他的急见。”杨承辉急得什么似地问:“你同意你爸爸的意见么?”何守仁还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也不能说是全部同意。可是我看得出他是有理由的。咱们读书就在于明理。人家有法统,这且不说。你知道我是讲究法律观的。就照你们医家来说,身体极度衰弱的人也能够开刀么?咱们光说段祺瑞不行,只怕咱们当了段祺瑞那一份儿,乱子还要闹得大!”杨承辉乱了,也顾不得去陪伴区苏了,只是连声叫嚷道:“算了,算了。咱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正嚷着,陈文雄拉开矮铁门走了出来。杨承辉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道:“大表哥,今天还上工?人日呀!”陈文雄穿着崭新的翻领洋服,没有穿大衣,只在洋服里面加了一件英国制造的纯羊毛外套,风度潇洒,又很有身份地微微弯了弯腰,笑着说:“我的职业是一种欧洲式的职业。人家洋大人又不讲人日、狗日,有什么办法呢?”杨承辉像掉在水里的人摸着了救生圈似地扯着陈文雄的西装衣袖央求道:“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你是爱国的。你是革命家。你替中国人争回了人格。你说说你对于善后会议和国民会议的看法吧!”自从去年陈文雄参加了沙面大罢工,并且取得了胜利之后,他的地位就十分醒目。在公司里,英国大班对他显然客气得多,并且总好像要取得他的好感,在三家巷里,他成了一个英雄人物,成了民族的良心,他每一次在政治问题上的发言都带着权威的性质。这时候,他审慎地想了一想,就说:“要把问题说清楚,得有时间,改天吧。但是大体说来,我倾向于国民会议。好吧,再见。”最后那四个字,陈文雄觉着中文的分量轻了一些,就在说完了中文之后,又用英文重复说了一遍,才走了。这里,剩下杨承辉得意洋洋地对何守仁说:“听见了么?怎么样?”何守仁不甘示弱,就站起来,摊开两手说:“不怎么样。他的答案是早就料得到的。他没有时间做冷静的思考。但是我不同。我不是狂热的宗教信仰家,我不偏南,也不偏北。”
杨承辉正准备开口,来参加郊游的人都到了,就没有再谈下去。来的人当中,除了区苏、区桃之外,还有陈家大姐姐陈文英、大姐夫张子豪,李大哥李民魁和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加上原来在这里的周榕、周泉、周炳,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何守义、何守礼两个小孩子,登时把一条三家巷闹得乱哄哄的,又追又打,又说又笑,谁的衣服如何,谁的鞋袜怎样,有人忘了带手巾,有人嚷着带水壶,十分高兴。临出发的时候,何守仁说肚子疼,想不去。陈文娣走到他跟前,说:“你怎么啦?你看大家多么高兴。只当做你赏脸给我好不好?”他才勉强笑着答应去了。这十六个人当中,数陈文英年纪最大,已经二十七岁了,何守礼年纪最小,才八岁,其他多半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个个都是浑身带劲儿的。当下沿着官塘街、百灵街、德宣街,朝小北门外走去。街上的人看见这八个男、八个女那么年轻,又那么兴致勃勃,都拿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觉着他们都是占尽了人间幸福的风流人物。出了小北门之后,他们沿着田基路走进一些小小的村庄,穿过这些村庄,向着凤凰台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李民魁、张子豪、周榕、何守仁、杨承辉、李民天六个人,他们在继续谈论善后会议呀、国民会议呀、孙中山呀、段祺瑞呀,谈得津津有味儿。这些人多半都穿着黑呢子学生制服,有新的,有旧的。只有李民魁在国民党党部里面做事,穿着中山装,浑身上下,都闪着棕色的马皮一般的光泽;张子豪从中学毕业之后,又进了黄埔军官学校第二期,出来当了军官,因此穿着姜黄色呢子军服,皮绑腿,皮靴,身上束着横直皮带。这两个人都十分神气。加上大家谈话,都按着学校里的习惯,彼此称呼某君、某君,只有他两个彼此称呼,都叫“同志”,这也使得他们的地位,十分新颖,十分出色。
走在当中的是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区苏、区桃六个姑娘,加上一个小伙子周炳。他的左肩挂着一帆布口袋饼干,右肩挂着一帆布口袋甘蔗,还没有出城,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些表姐表妹们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周泉和陈家三个都穿着短衣长裙,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绒的,有镶边的,有绣花的。区家两个是工人打扮,区苏穿着银灰色的秋绒上衣,黑斜布长裤,显得端庄宁静;区桃穿着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粉红色毛布宽脚长裤,看起来又鲜明,又艳丽。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广州,剪辫子的风气还没大开,但是她们六个人是一色的剪短了头发,梳成当时被守旧的人们嘲笑做“椰壳”的那种样式。区桃的头发既没有涂油,又没有很在意地梳过;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其中有两绺在眉心上叠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十分动人。她们缓缓地走着,从远处望过去,就不觉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鲜妍的花儿在田基路上移动。不知道由于受了男子们的影响,还是由于什么偶然的原因,她们也在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边走边淡,指手画脚,热闹得很。走在最后面的是陈文英大姐和何家两个小兄妹,他们对于青年们的论题也好,对于姑娘们的论题也好,都没有听出味道,就离开大家,拉在后边很远,这里看一看花,那边斗一斗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们的争论,是从陈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间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儿篱笆上看见一张宣传标语,就气嘟嘟地说:“这是什么道理?到处都写着工农兵学商!那工就一定在最前,那商就一定在最后。算是哪道圣旨?”区苏在她近旁走着,就答腔道:“这不过是人们说惯了罢了,哪里有什么意思呢?”陈文娣睁大那棕色的眼睛说:“没有意思,那就巧了。我把它颠倒过来,说成商学兵农工成不成?”区苏天真地笑着说:“娣表姐,那可不成。人家都不习惯。”陈文娣紧接着道:“我说呢。这里面就有道理。不是我爸爸做生意,我就偏帮商人。依我看,商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