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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酒杯,双手撑在桌沿,低下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值得你们——说实话,这是真跟你们说实话,我是个乱lun下的杂zhong,对此,我真的并不介意——可是,你们应该介意,我差点就真毁了你们——”
庄虫觉得,嘎巴子坦白的真叫人心疼!
她说她不介意,也许,真不介意,那是源于她对亲情最真挚最真挚的企盼,怎么样都好,只要有爸爸,有妈妈——她说,你们应该介意,却又显得如此卑微,如此卑微,她又是介意的啊,如果自己真和郑显郑翡或者苏漾有血缘关系——草草,还是颗善良的草草啊,于己的一切,她都能接受;于他人,始终是愧——
这就是启草草至始至终的一个‘真’字啊。
167
看着她,仿佛看到彼岸花,猩红夺目,注目却步,如火如梦,如血如茶——
此时的草草,终有一种绚烂的归于圆满,红得纯正却也安宁,红得大气却也柔滟。
男人们看着她,神魂跌宕,眼前的草草,仿佛一场异常残美得朝圣之途,她红得越饱满,红得越犀利——抓不住,追不上,一瞬,她会在你的掌心里燃烧殆尽——
“生活上,太俭,我受不了。大昭寺的导游说,那个面目古怪的佛像生前是个苦行僧,十三年在一个山洞里修佛,喝水,不动,皮肤上长出绿毛来。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该其乐。我不想当绿毛圣人,也不想太早死。太奢,我不敢,畏天怒——”
“我不想住在北京,现在的北京是个伟大的混搭,东城像民国、西城像苏联,宣武像北朝鲜、崇文像新界、朝阳像火星暗面——呵呵,可我又想住在哪里呢——这么大,倒向没有一面能容下我了——”
“很多时候,我都能够想象自己是一只蟑螂,在诺大的北京城里探头探脑,日出而息、日没而坐,仰望着头上的星空的同时也仰望着这座城市,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一泡尿憋死,也不要被谁一指头给废了。这就是我的道路,也是我所希翼的平安。”
她在席间状似漫不经意的摸着酒杯说的话,她走后,男人们脑海里还在回旋。草草今天说了许多,她的声音也不大,眼神始终柔柔淡淡的,却仿佛,里面隐藏着极盛的热情,男人们想开口和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却,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该说什么,要说什么——爱兵走到她的跟前,蹲下来,头伏在她交叠翘着的腿上,“草草,别离开我们——”
草草看着她杯里始终没喝一口二锅头,也没看爱兵,谁也没看,静静地浅笑——俨然水红流年,不合时宜的尤物,一场朦胧的惊梦——
庄虫感叹,猖獗的妖孽找着头,要上路了!
启草草家这几天上下翻腾的乱七八糟,陌生人出出进进,可仔细看,不难看出这些人身上典型的土范:潘家园仿佛从古坟堆子里爬出来的精妙双眼;闻一闻,一股子腐朽又精狡的铜臭味——没错,都是盘古董的行家,角角旮旮的,草草把自己跌宝贝悉数亮在他们跟前,卖一件是一件。
“草啊,都卖了不心疼?”
庄虫蹲在地上拎起一件画轴,撩开一看,手都发颤,齐大师的作品。庄虫不懂画,可是对白石老人心敬重,她还常大逆不道的想:这样的老画家,日本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dang 来,他没有饿死,怎么——好日子来了,就能把他饿死了咧?
庄虫小心把画搁下,像放下一条重命,听见那边正捧着一尊小玉佛左右端详,怎么看怎么不够样的草草皱着眉头嘟囔,
“怎么不疼,这是在割老子心头一块肉,可是,心头肉割了,老子有功力再长,这人生理想不能实现了——咦,还真没沁,开多少呢——”自言自语了。搞半天,这妖孽在提前估价咧,
庄虫听见她这一说,嗤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你还有什么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爹找到了,孩子也住肚子里了,现在,又是要咋样折腾撒,”
草草像个老贵妇双手捧着小玉佛捂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走过来,
“我在筹一笔钱,”又神秘兮兮的凑到庄虫耳朵更前,“我们家小早根本进不了祖国的大门,他是有案底的,我想找关系给他销案,起码,做和尚也要回家做!”
庄虫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启草草这——理想远大!孝心可鉴!可——她,她找什么关系?!
草草朝她摆摆手,“我自己想办法,不麻烦任何人,”
这更大条!她会想什么办法!
“草草,事隔这么久,也许,好弄,你去找找你郑叔叔或者——”
她摇头,怀里还捂着那尊小玉佛,蹲下来又捡起一个陶器仔细端縻,边说,“我自己搞的定,我准备把这些卖了后,钱一分,亲自送到他害过的那三个人家里给人赔罪去,当事人提出销案那才是一劳永逸,”
“那要人家不原谅咧?”
看见草草皱了下眉头,放下陶器,眼一垂,好久,小声说,“人家不原谅也情有可原,我等得起,”
这时,庄虫突然才明白过来:她这哪是想去销案把启小早搞回国当和尚,这孩子——心里存不住疚啊——她这也算是另类的自我扯由头替自己家的冤孽赎罪吧——
所以说,心还是善的啊,就是偏偏,为什么总不擅直接表达?咳,别扭,但,也情有可原吧,这是个什么样的窝里浮出来的崽撒——
庄虫淡笑着不做声了,默默低头准备替她整理东西,这时,突然听见门被敲了几下,抬头,竟然看见苏漾站在门口——他站那多长时间了?
草草也应声看过去,望见是他,好像也愣了下,她以为那天后,他们或许已经——
就见他走过来,瞟了眼她捂在肚子上的小玉佛,“虽然说玉要人养,可你是个有身子的了,还是注意点吧,”淡淡的,明明关怀的话,却清如水,了无痕迹样——
草草知道他一直这样,苏漾话少,心毒,魂精,捂热了的东西搁在他跟前,他一个眼神都能瞟冷了,可是,草草惊诧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就见他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这是启小早的卷宗,放心让他回国吧,你的孩子是章衍含的,当然,你想在国外给他落户,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想回国给他一个身份——一个章家孩子的身份——再想办法吧,”
草草已经不可置信的拉住了他的胳膊!眼微红,湿润欲滴,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
苏漾!
苏漾!
草草曾觉得他们之间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血相通,那是因为,她曾以为他们是近亲——热乎时,他对自己最冷,最坏;嘈杂时,他从来不出头,不说话,冷眼旁观——
苏漾!
苏漾!
他却仿佛把心都扎进她shen体里——那样明白,那样知晓,那样体贴——
启小早,她当然想他回祖国!
孩子,章衍含的孩子,她当然想让他正大光明姓章!
这是她内心里最秘密最秘密的心思啊,
他知道,
他知道——
突然忆起,他曾给她一本地藏经,那也是那时她最想要——
草草拉着他,不可置信,甚至,惊疑!
她这样,其实,很伤人,
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思绪诡异的被另一个看透,启草草起码的保护色渐浓,而且,眼前人,是个不择不扣的精毒冷情之人——
只是,骨子里不信情的启草草也许根本就不自知,她自己才是那最冷清的人,她根本就没想到——既然是精毒冷情之人,怎么会如此扒心扒肝去揣摩你的心思?既然冷,既然毒,怎么揣摩上了,还来这里——细想想吧,细想想,他真正害过你吗?
苏漾被她拉着胳膊,任她惊疑的望着自己,只是淡淡的垂下眼,好久,开了口,
这些话,苏漾想,这辈子,他只说一次,就这一次。
“你也知道,你爱惹麻烦,你也知道,很多事,你一个人抗不下来。我做我的,你接受你的,不存在欠与不欠,就是一个心甘与不心甘。每个人身上都有责任,我有,你也有。这些和责任无关。”
这些——和责任无关!那和什么有关!
连一旁的庄虫都听得有种柔肠寸断之感!这是一个男人多么生硬又多么柔软的——表白啊——
草草无心吗?草草真无心吗?!!——那她哭着依然紧拉着他的胳膊做什么!
苏漾好像有些不自在,往旁边看了看,被她拉着的胳膊却仿佛不敢动,唇,动了动,好像硬着头皮,又说,
“别怪他们,一个人能陪一个人一辈子,不容易——责任有大小——”
多少多少年后,草草才了悟,一个人能陪一个人一辈子有多么不容易,他为了自己,抛却了多少责任,背弃了多少爱他的人——他不同于霜阳,不同于山山,不同于章衍含呐——
庄虫总说,苏漾的孤注一掷是利剑,孤独而冷硬,一去不回头!
也许,这种“孤注一掷”,天注定。
结章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湖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启草草立在醍醐寺前,心里却忽生出亡国气般的悲凉感,也许,里面压着一只孽,气数已尽多年,佛法无边,现在早已是“寂定神归元谷府,功成行满仙班列。玩太虚,稳稳驾祥云,朝金阙”。可,不管咋样,就算进了佛身,入了佛神,她也要把他拉出来,再放进自己祖国的佛身佛神里!咳,嘎巴子是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家启小早“搬”回家咯!
苏漾把启小早是“案底”事儿都结了,可,启草草还是坚决卖完了自己的一切收藏,钱,悉数亲着登门诚心求谅给那些“受害者”,人家不要,甚至,至今仍怨恨入心的,————嘎巴子草真说得出做得出哇!结结实实一跪,干干脆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红了!————什么也不说了。人家不要的支票,她塞在人家门缝里,————余下的,人家怎么处理,她,也管不着了!嘎巴子就是这么想滴,头要磕,钱要送,仍不得原谅,自己受着,起码,启小早回国,干净一点儿了。
嘎巴子有“勇”有“谋”啊,身上还仅有点儿自个儿的积蓄,她全贴到栖霞寺的“补贴”上去了。现下,在祖国的庙堂里插进一个和尚,还真要办不少手续,草草着实“为父出家”辗转忙了老长时间,终于全办妥了,她您儿心满意足飞醍醐寺来了,————当然,哪又能想到,忙活儿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咧————
启草草只在醍醐寺门口站着“感慨”了一会儿,没进去。她要先去看看她的霜阳和山山。
草草边走边想,霜阳和山山————他们搁得好?
草草想,我的霜阳虽然是个棉条性子,可有时候也挑剔地蛮较劲儿,山山是个小嘎巴子,这,一个骄,一个傲———咳,启草草同志还是流于表面了,她的这一对宠儿冤家————那是在她跟前“棉条”“嘎”!!
真正,谁是省油的灯!!
他们可以同为堕落了的路西法,玷污了的加百列,彼此,斗!斗!斗!阴狠的心思,决绝的手段———其实,毕竟深藏于每个男人心底的“争斗”情结被认定是永远不灭的,嗜血的天性潜藏在每个天之骄子的基因里。许多人赞美苏格拉底,不仅因为他在哲学世界里的智慧,更因为他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非凡“争斗”!————何况,这两骄子彼此见面的第一刻,就是一个“较量”!
当然,毕竟,他们骨血里共同都融着一个女人,只要涉及启草草,他们又可以这样“含蓄”地解释他们彼此的微妙: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