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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江面渔船上的万家灯火,次第暗淡下来。我们默默地往回走。送她回学校的时候,路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中,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就像她明澈的眸子,在寻找一个沟通的心灵?
其实,我也很想见到瑁黧,不知道是向她忏悔,还是想了解我们莫名分别后,各自不同的人生。
艺术绘画,音乐诗歌,会给男女交往,究竟带来什么?是一种沉重的话题,还是一种灵动的怀想?还是给一些生命,畸形或正常的生命,增添或者掩盖什么?这些,谁能清楚个中缘由?而且,因为一次贴心的交谈会心的微笑,就带来他们生命的完美,精神的交流和灵魂的沟通。然而,这派美的生命风景,是怎样被刺刀撕破子弹洞穿的呢?
我记得后来,也许就是在昭君的故乡,沿着两岸桃花掩映着的清清溪流,群山怀抱中的那个古色古香的小镇,因为拆迁,要搬到离小镇数十里外的数座小山岗上。那时,那一片荒野山岗,刚被推土机开出了一片粗糙的平地。我知道,这里也是瑁黧和她的房地产公司,曾在这片土地上经营。那个五十多岁棱着两道浓眉的镇长,不知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郎天裁,当过兵,在西藏某地区当过武警,后来复员回家,通过竞选当上了这个古老小镇的镇长。瑁黧回来找他做地产生意的时候,也曾带他带到泰国去旅游。那是一个盛产鸦片、人妖和美女的国度。在那个芭蕉、槟榔掩映着的林林总总宗教建筑的人间天堂,他们的身影共同构成这个世界另一角落里光怪陆离的生命颜色。花花绿绿的衣服,巧言倩兮的媚语,裹着勾魂摄魄生命的肉体鸦片。不过,他们并没有贩毒,和她后面离开这个世界的最终原因并没有直接联系。……早晨,因正在修建而显粗糙的高高山岗,太阳还没有出。青翠的远山。弯弯绕过山涧的河面上,缠绕着淡淡的雾气。空气清新,弯曲的大河,在开阔的平原上静静流淌。那时,我也在观赏那幅山水的图画,我想怎样来表现那片百废待兴的土地,描摹隐藏在深山中翠绿的山峦、挂在云天间的绿树飞鸟和诗情画意。我依然没有带画笔和写生本。我看到湿润的土地上,小山岗上印着细密美观的车辙丛中,走来一位姑娘,清秀的发丝上闪着淡淡的露珠,芬芳的圆额下,和露珠一起闪着亮光的眼睛,像雏鸟一样清纯地望着我。没有询问,感觉似乎有点陌生。她的头上扎了一根红毛线,圆圆的脸,略歪着头,生白的脸庞上,似乎贴有两朵红云。那时,还没有褪去的红云,不是害羞,而是清晨走山路留下的热量印记。小巧鼻,红嘴唇,和她身穿淡红衣服白色鞋子一起,构成一幅清纯的人物油画。上学路上的少女!背景是一大片待开垦的处女地。前面是葱绿的远山小河,后面是更遥远空旷浅蓝乳白的天空。她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大大方方,不卑不亢。也不和我交谈,我也没和她说话。那时,我还不知道涞滩码头怎么走,也不知道通往万年台小学的一路雏菊,早已陪着她上学的舞步,摇曳多姿。我想把这种没有经过一点尘世污染的生命意象,在我也许还可以催生艺术的心灵中固定下来。我要让她脚下的那片温润的土地,长久地滋润我的心田。无论她什么时候长大,无论她长大后,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女人,如西施、貂蝉、昭君、玉环,或如佳苇、瑁黧,只有老天知道!其实,《国色》并不一定代表某个国家。无论在哪里,只要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像蓬勃的小草、青翠的禾苗,显示出生命本身的颜色。纯正而健康,那就是我所向往的国色啊!无论她在我眼前似站似立,还是在我画布油彩的丛林中嫣然而出。我想,鹰钩鼻子男画家那幅《寻觅》,朦胧地行走在茫茫戈壁滩上的少女,那个灵动的美的精灵,是不是眼前这位如朝露清新如早霞宁静的淡雅少女呢?我们常说天生丽质,养在深闺人未识,可能就是这样的姑娘吧。当年的杨玉环不正是这样?我的画笔和油彩,是不是应该伴着她不断滋生的生命欲望一道成长?或者,怎样通过偶然的方式,认识了那些在大堂上傲然而坐的为皇帝选妃的宦官?她们从山野清纯的露珠,是怎样摇身而变为“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样一幅浓郁艳丽、富丽堂皇的现实图画的呢?她们的肌肤,养得那样高贵。她们的神态,变得那样雍容。她们的步伐,练得那样纤细。她们的生命,显现得那样的做作。以至于当她的花容月貌,突然在肃杀的气氛中,消失在马嵬坡前,我心中那一抹娇艳欲滴的国色啊,是怎样在“黄沙漫漫风萧索”的悲凉心境中破碎的呢?
佳苇(10)
我想,这些和我的作品,我表现过和即将表现的国色,没有太多的必然联系。面对自己的生活处境和环境,我作不出画,头脑麻木,灵感枯竭,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但艺术家的思绪,总是不可捉摸的心灵之鸟。不痛苦思索,不倦地追求,怎能在画布上留下独一无二的人类精神图谱。越想这些,我的思绪越陷入混乱。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绿。我画室的颜料,已经发霉。每进入画室,我都觉得空气压抑沉闷。这是当初我创作《飞夺泸定桥》时从没有感受到过的气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作画。佳苇和我的再次见面和后来的交往,也没有促进我绘画欲望的滋生。我还想继续寻找属于我的绘画艺术语言,不管它飘在空中,浮在大地,还是游荡在我心中。我想干脆搞雕塑,城市浮雕,机关企业,花坛假山,亭台楼阁,像易安反复劝我加入的实用美术系列那样创造。春夏秋冬,白天夜晚,我幽灵般地抄起画笔蘸了浓墨,把挂在墙上铺在地面和画桌的宣纸,通通涂了个遍,那是一种真正的信笔涂鸦。当我筋疲力尽地停下来,望着满画室张牙舞爪的墨痕,我一阵眩晕,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我创造出来的“作品”。我从橱柜里翻出一瓶劣质烧酒,拧开瓶盖,把清冽的酒,倾进粗糙的大碗。我盯着酒液泛起的殷殷绿光,然后,“咕噜咕噜”,像桃园结义的猛士,豪饮而尽。先是一阵透心的火焰,灌入愁肠,又冲向脑海。接着,眼前金光四射,顺势倒在床上,山峰远云,丛林大象,海马珊瑚,重重叠叠,一夜噩梦。
我想,我不应该这样,在精神丛林中漫无目的地晃悠。即使不作画,我想也应该过实际的生活。佳苇的学校,和我们西岭画院相隔不远。但我没去找她。她给我介绍的瑁黧,始终没有出现。骗我,还是佳苇和瑁黧都各有隐情?无论如何,我想,我和她之间,还是疏远些为好。少接触人,就增加了我心灵一分平静。突然,有一天,没下雨,也没有刮风。佳苇来到西岭画院,还是站在那株巨大根雕麻柳树树桩下面,神色慌张地告诉我。她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死尸、战争、地震、洪水,在她的家乡大河泛滥云云。并且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的学习已经进入高潮,前天开始学人体解剖课,老师带她们看了人体标本室里储藏着的那些死尸,浸泡在装着福尔马林的缸缸罐罐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长长短短、形态各异姿态各异。晚上饭也吃不下。那些死尸的幻影,在脑海中闪现不断。并叫我给她分析一下做那些梦的原因。我安慰她,说,你都当兵两年了,还学医,怎么怕见到死尸?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她说,自己并不是没有看到过尸体。没有上过战场,但她参加过抗洪抢险,而且在昆仑山,在遥远的边防线上,有老百姓,还有军人,她曾抢救过垂死的病人,一点都不可怕不能怕。她说,是不是我的亲人出了什么事情?不会是刚强吧?要不是我瑁姨?或者我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露出一丝不安。我对她说,不可能,这段时间,我浏览过弗洛依德解析梦的书,梦到死尸、洪水、地震、战争,恰恰可能是好兆头,说明有什么好运,正悄悄靠近你。也说不定你的命运,会发生重大改变。如果洪水浑浊,你可能会经历一段感情的波折。如果水很清澈,说明你即将变换的生活会顺利度过。她听得半信半疑。她说她生日又要到了。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减肥,不然这么长下去会发福,那就太胖了。我说,你的生日,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你带到这个城市最高级别的迪厅去蹦迪。或者到你认为最有意义的地方,度过你二十岁的生日。她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至于减肥,我告诉她没有必要,况且从边防线回到内地,有一段适应过程,吃住条件改变,可能会引起生理的改变,可能会显得胖,但是你并不臃肿。她半信半疑地和我告别。这次我没有带她去看画展,我觉得现在的绘画值得看的不多。不过,既然做了这行,而且从心底里热爱它,我想我还是应该继续往前走。我依然没日没夜地翻读那些光怪陆离的,记载着西方现代哲学和现代艺术的书。我觉得西方现代哲学、现代艺术,依然发展得很严肃很艰难,但我坚决不愿意把我的创作划入现代艺术的行列。我那些绘画的朋友纷纷开起画廊卖画,开起歌舞厅唱歌,虽然他们有的生意兴隆,我并不羡慕。我觉得艺术还是应该保持一些它特有的高贵。并非世上所有的钱,都适合所有人去赚去找。这是我深深隐藏在心里,而且,每次都没有和我的朋友、女雕塑家易安发生争执的原因。她常开玩笑似地警告我,不要把别人求生的路堵死,我们现在首先是生存的突围,然后才谈得上艺术的突围。虽然,我心中闷闷不乐,那时,我还没有想出什么特别能说服她的理由。我尽可能带着容忍的目光,平和的心境,观看那帮自称标榜为划时代艺术家的大孩子、小孩子,沉醉于搞那些哪怕是毫无根底的现代艺术和行为艺术,以创新艺术为幌子来追求那些很刺激的心理、视觉和感觉的效果。我想,也许艺术发展到今天,真的需要这么一种完全消解艺术的方式?我完全可以不参与不接受,但我完全不能阻止他们这样做。虽然,这些年我没有拿出什么轰动全国的作品,我正处于创作的艰难期和积淀期,我觉得艺术不应该只是一种轰动,轰动全国,不如轰动人的心灵。世界上没人知道这种艺术上的沉淀期,会给我带来多少心灵的痛苦茫然与煎熬。我应该知道,未来的路该怎样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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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苇(11)
果然,佳苇生日的时候,她告诉了我一个很好的消息。她的朋友,就是那个叫做刚强的小伙子,已经正式提了排长,并准备送他到北方一所著名的军校学习指挥。她对我梦的解释,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当你完全不相信我那些解释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哪些值得相信,那些值不得相信。迷信生活等于迷信人生。当你对某些事物发生迷信,我想首先你应该对这些东西大胆怀疑。她说你简直不像一个画家,而且,你的语言越来越难以使人明白,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不像你在库阪兵站的山茶花树下给我们兵站上的军人画的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是不是有点像个哲人?我说,哲人和画家并没有截然的界线,他们有时可以相通。绘画,可能从根底里是在讲述一种形象的哲学,也许,真正的好懂的哲学,也是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