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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了个凳子做在检查床前,拿检查床做桌子,开始抄写。通常这只是例行公务,不会带有什么感情色彩。但是“19岁”这个年龄打动了我,使我无法不视其为会说会笑会跑会跳的“人”而仅把它看作交通事故后必须要处理的“残余物”。我一边抄着死者的职业、工作单位,脑海中一边开始浮现出一个快要毕业正在装璜队实习的暖通工程职校生,戴着棒球帽,穿工作服,背着工具包在新造大楼裸露的管线下穿行的样子。偶尔他会回头笑着招呼落后的同伴。或是新奇地指着书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新型通风接口兴奋地高叫,尽管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他的相貌,不能评价到底是不是漂亮,至少那是青春飞扬充满希望的一张脸吧。
当然,那是2个小时以前的事。这样的场景永远不会出现了。
“来来来,让一下。”心电图值班提着装心电图机的包烽烽火火地冲进来。我连忙收拾起东西给病人让地方。两个内科医生终于初步达成了协议,看来心电图是最先可做的检查。家属七手八脚非常努力而毫无效率地把病人往床上抱。心电图值班无可奈何地等在旁边。我更加无可奈何地等在后面。隔壁家属和司机还在激烈争吵。我哪里也没法去。
“朱夜,你有够忙啦。”心电图值班冲我眨眨眼。我认出她是湛江来的进修护士,叫庄蕾蕾,30来岁,声音比蜜糖还要甜,皮肤象巧克力一样黑。她在我们病房也呆过。我向她苦笑一下。病人躺好以后她手脚麻利地做了心电图,交给内科医生让她们慢慢研究。接下来家属们又一拥而上,但不是把病人扶下来而是为她垫上枕头,盖上被子,看来又要占着这张检查床不走了。
“我怎么办?”我哀叹道,“写东西的地方也没有。”
“到心电图室来写啦,有空地方的啦。”庄蕾蕾说。
“你现在怎么在心电图?”
“这个星期结束我就要回去啦,所以不排在病房,就在这里啦。”
我向服务台挂号的护士交待了行踪,跟着庄蕾蕾转了2个弯,缩进心电图室。如果说急诊的诊室象鸽子笼,心电图室只能算麻雀笼,刚刚够放一张床和一个小台子,旁边的地方只够一个人走,晚上值班的人要用梯子爬上搭在屋子里的阁楼睡觉。这急诊的房子是50年代造的。也许当时就有先见之明,知道房子总是不够用,所以造得很高,足够搭阁楼。也许不久诊室也会搭出阁楼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
“不用啦。”她说,“哎,半夜被叫起来好饿啦。有没零钱借我?我到对面大排挡买碗云吞面。”
“啊,我也饿了,”我说,“给我也来一份吧,我请客。”说着摸出皮夹(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再次开始用皮夹),打开来找零钱。其实也不用怎么找,本来都是零钱。
“啊!你也有这个!”她指着我皮夹说。
“什么?”我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旧皮夹会让她这样吃惊。
她“吃吃”笑着说:“你也是追星族啊?”
我的皮夹里有个透明夹层,平时空着。上次到处去问那张日本啤酒广告模特儿时我把一张缩小的打印照片放在了这个夹层里,自己都忘记了。今天因为翻找,这个夹层又被打开,露出这张照片。我很吃惊,竟然会有人知道这是谁,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突然吃惊又转为害怕。不知道她要告诉我的会是什么,也许她只是认错了人。
“这个么,玩玩的。”我敷衍道。
她却来了精神:“是吗?让我好好看看。”她拿起我的皮夹,在灯光下细看,然后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真的是他哦。”
我急急问:“你知道他?”
她说:“是呀。看到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多么疯呀。到处去玩,什么好玩东西都想买,什么新鲜东西都想看。现在老啦,下班就想回家。”
我见她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却带着那么肯定的口气,心里更加着急,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转念又说:“你现在一点也不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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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她笑道,“嘴甜!那时候我护校还没有毕业。当然年轻啦,现在哪能比,女人老得快呀。”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小虎队的演唱会啊。”
“小虎队?”我摸不着头脑。那是我刚上初中时开始走红的台湾少年演唱组,据说是按照日本偶像组合的模式建立的,当年非常红,现在已经解散,好象队员各自或改行当演员,或推出娱乐圈做生意。我依稀记得3个歌手的名字和相貌,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
“哈,那年小虎队到广州演出,那时候很稀奇的,我们同学几个从湛江赶到广州,看了演唱会还连夜等在体育馆门口,等着看偶像一眼。我们几个溜进了后台。那时我好傻啦,看到帅帅的小伙子从就掏出本子要签名。我看他那么正点心想肯定是重要角色啦。他签了名还和我们合影,我们都高兴死啦。”
“啊!照片还在吗?”我激动起来。也许傻瓜相机拍的生活照会比较象本人,和广告照有所不同。
“早就没啦,什么年代的事啦。”
“啊!可惜!”我叫道,“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咦,他不是你的偶像吗?”她奇怪道。
我意识到说漏了嘴,明知不对头,赶忙说:“他不是小虎队吗?”
“当然不是,”她说,“只是小虎队的伴舞,听说也是一个什么乐队,叫‘青苹果’什么的。后来这个乐队也有些小名气,八卦杂志里有过他们的介绍的。”
“那,我好象记错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庄蕾蕾歪着头细想了一阵子,没吭声。我提醒道:“好象姓金?或是季?”
她说:“都不是,一时想不起来,好象叫一个日本味的名字。”
“日本味?”
“对,就是一听就想到日本人的那种。”
“那他不是日本人?”
“不是。但也不是本地人。讲的广东白话带口音。”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啊呀,隔太久我想不起来了啦。”
“桥本龙太郎?”
她摇头。
“小泽征尔?”
摇头。
“高仓健?山本五十六?川岛芳子?”话出口我又暗骂自己笨蛋,因为最后一个显然是女性的名字。庄蕾蕾笑翻了:“哈哈哈,你怎么想出这些个名字来?”我问:“到底是什么名字?那个名字除了日本还让你想到什么?”
“还让我想到什么?”她嘟着嘴又想了一阵,“实在想不起来啦。”
我急了:“好好想想嘛。”
“好象有点象电子游戏里的名字。”
“什么样的电子游戏?”
“那种攻略很长,要招兵买马造房子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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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不象这个,”我尽量回忆自己知道的日本古代诸侯和帝王,“织田信长?”
她又摇头。
“足利义满?蜷川新右卫门?”
“哈哈哈,再下去你要说出‘一休’和‘小夜子’了吧?”
我很惭愧,我对日本人名字的知识几乎到此为止了。突然,一个很古老很霸气的名字一脚踢开喉舌从我嘴里飞奔而出:“丰城秀吉?”
她恍然大悟地说:“啊,对!就是这个。他叫丰城俊。”
我一阵激动,因为现在至少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过去所属的乐队,这样要查比较方便。已经被压抑下去的好奇心又一下子迸发出来。我连珠炮般提出问题:“他后来还在哪里演出过?出过些什么唱片?乐队现在还在不在?属于什么公司?”
庄蕾蕾大笑:“好久了啦,谁记得那么多啊。不过后来好象不大听到他们。”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年轻偶像多啦。谁会盯住一个乐队不放?就算当时迷死他们,年纪一点点大了自然觉得自己好傻,慢慢也忘啦。至少说明他们后来没什么成就啦。”
我还不甘心,继续问:“那你至少还记得八卦杂志上说他们什么吧?”
庄蕾蕾又想了一阵,说:“也记不清啦。好象是有过几张照片,说队员会向台湾发展之类。哦,还说到过丰城俊,说他长相不讨好,脸太瘦长,嘴唇太厚,眼睛虽然大,但五官不协调,个字也太矮。好啦,谁去买面?”
“啊,那个,还是你去吧,”我说。她背着医院的拷机,可以到处走,我只能呆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那好,我行啦。”她留下一个巧克力般甜蜜香浓的微笑出去了。
这个晚上非常忙,如果不是接受她的提议吃过东西后半夜我准会撑不住倒下。一直到凌晨我才空下来,但脑子飞快地转动,一点睡意也没有。开始很兴奋,以为自己抓住了泰雅过去的蛛丝马迹。但转念细想我只知道这个照片上的为日本啤酒做广告的模特儿是个叫丰城俊的中国人,身材相貌和泰雅非常相似,年龄也相近。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丰城俊就是季泰雅。我怎样才能不伤害他又多少了解到一点他的过去呢?
早上我下班后去泰雅家,他不在,他生活非常规律,应该不会有什么别的地方要去。我犹豫了15分钟,见他仍然没有回家,不由得不安起来。想了半天,我厚着脸皮敲开了余家阿婆的门。她开门看到是我,嘴一下子张成“O”型,也许是太过惊恐,以为杀人犯再次上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努力做出让人安心的笑容,向她打招呼:“阿婆,是我呀,我是你楼上小弟的朋友。上次…上次麻烦过你们,还记得吗?真是不好意思。”她稍微定了定神,点了点头,嘴型也小一些,但仍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阿婆,”我继续说,“今天早上你看到过他吗?”
阿婆终于缓过一点劲来,仍然带着一丝惶恐,颤声问:“哪能老是不是一清老早就是夜里厢?你们到底在做啥?”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阿婆说的是“你们”是指来找泰雅的人,而不是我们俩。我继续耐心地说:“阿婆,我在那边医院里做医生,刚刚下夜班,所以才是这个时候。”似乎我的职业比较给人安全感,阿婆开始放松下来:“你做医生?看啥毛病的医生?”我说:“看看跌打损伤的。”我本来是想尽量减少我职业中的血腥气,但这下阿婆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老先生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劝她不要和陌生人多讲,她却干脆把我叫进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腰腿痛的老毛病。显然她确实有腰腿痛,而且曾经被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痛、腰肌劳损、第1腰椎横突综合症、梨状肌综合症、骨质疏松等一系列疾病,然而其中任何一种都没有严重到需要特殊治疗的地步或有特殊治疗方法。
我耐心听她倾诉了25分钟,泰雅还是没有回来。我好不容易把话题再转回泰雅身上来。“阿婆,小弟他可能去哪里?”“这个,”她面露难色,“阿拉也不晓得伊会的到啥地方去。唉,原来蛮好的一个小人,就是娘死得早。爷娘爷娘,既要有爷也要有娘,只有爷一个是管不好小人的啦。”“啊?”我试探道,“他妈妈很早过世了?”“就是讲呀,”说到老早的家常事,老太太来了劲。虽然她拉拉扯扯不着边际,但我还是逐渐弄明白泰雅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姑婆带。幼年的泰雅虽然缺少母爱,却非常乖巧,懂得照顾别人,会帮姑婆做事。泰雅以前个子非常小,而且长得慢,姑婆怕他长不大还带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要多锻炼。“哎呀,这句话讲错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