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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陆子周和傅铁云一起停了手,转头望向厅门。侍奴卷起帘子,赵瑟穿着外袍拖曳至地面的襦裙,一手扶着侍奴的肩,一手撑着腰,慢慢走进来。她的身体已然非常沉重,连腰身极宽大的襦裙都遮不住隆起的小腹。
她一进门就放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欢呼:“原来子周也在!”
傅铁云虽然一贯不欢迎赵瑟,也只好推开杯盏站起来迎她,陆子周亦起身从侍奴手中接过赵瑟,扶她去坐。
赵瑟推着陆子周笑道:“我不坐,在秘书监坐了半日腰都酸了,我站一会儿歇歇……你们忙你们的。这是烹茶吗?好香!”说话间转眸见满地跪得都是人,自己的管事赵月兰又是如此一副狼狈的模样,语气不由一滞,唉声叹气地对傅铁云道:“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阿云祖宗?”
“大事倒是没有,”傅铁云的视线在赵瑟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扫过,落到她的脸上,指着地上的赵月兰道:“我只是想等你来了,烦你问问咱们的兰管事。什么时候我出门她可以不派人跟踪窥探?”
“原来是为这个啊!看这架势,我差点以为兰管事这是被你捉了奸哪!”赵瑟立即如释重负,显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说,“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家里就是这样,再说也不曾碍到你什么,倘使你有什么不便,还能及时相援。子周出门也是一样有人跟着的……是吧,子周?”说着转头找陆子周捧场。
陆子周心道:傅铁云做得那些事,十件有九件半都见不得光,岂肯落到旁人的眼睛里。难怪他好端端地非要和赵月兰过不去。遂避重就轻道:“确实也不是兰管事的错。叫她下去换衣服吧。如此未免太不像话。”
果然,傅铁云立即说道:“即是这样说,那就是此事你也做不得主。既然这样,我去求祖母大人好了。如要什么援手之处,我自当明白说出来,不会客气的,夫人放心吧!”
赵瑟在心中翻白眼道:我怎么不放心?你会客气那才叫见了鬼了!她抚了抚孕育着生命的神奇位置,腹中胎儿已经会动了,心想反正临盆在即,不虞傅铁云搞出什么麻烦,实在不值再为此事与他置气,遂道:“好吧,好吧!就依你!你可别去烦祖母,最近为均输令之事,她正在心烦。”说罢,退开两步坐到椅上。
陆子周以为赵瑟动了胎气,忙去把她的脉,并回身埋怨傅铁云道:“哪里有和孕妇置气的?阿云你做什么!”半响,见脉象渐平,方才命人抬了软榻来,抱赵瑟躺上去。
傅铁云大约也有几分后悔,亲自端了杯刚煮好的梅花茶放到赵瑟面前,嘴上却仍是说:“我看她这胎稳着呢!眼看都快满九个月了,哪还能出什么事?多劳动劳动才不会难产!再说了,还不知道是哪来的……”
当然,野杂种三个字他不曾说出口。赵瑟很败类地想:等孩子生出来你就知道是哪来的野杂种了!她笑了笑,吩咐道:“好了,都起来吧!”
赵月兰奋力挣开被扭住的手臂,掩住前胸和脸面飞一般地跑出厅去,侍奴们也纷纷起身退到一旁,只余得松树下一人。赵瑟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霍西楼,不由得就势揪住傅铁云怒道:“那是怎么回事儿?西楼最是可爱听话,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却要这般折磨他?还不解开扶起来!”最后一句,声色俱厉,乃是向这傅铁云身畔的随侍说的。那随侍虽是从傅家随来的,却绝不敢如傅铁云一般随意忤逆有孕在身的赵大小姐。忙施礼答应,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锁链,扶起霍西楼。
傅铁云竟是一点儿都不生气,笑着道:“他也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只是我今天去宋国夫人府赴宴,席间听到一个极妙的故事,回来有几处不明白,是以找霍郎问问。问得急了,总不免动些意气。”
赵瑟估计大约是傅铁云怀疑霍西楼的身世,忙道:“西楼他能知道什么?你这分明就是在委屈他!”
“委屈便委屈吧……”傅铁云笑笑望着赵瑟的脸道:“反正你喜事将近,日后我大约也没机会再作威作福。自该是抓住现在的日子,多委屈委屈你的宠侍,把瘾过足了才算够本。”
陆子周心中暗暗叹息,直道傅铁云实在聪明。事情刚有一丝苗头,甚至在赵瑟心里尚不明确之时,他原来就已经洞悉了。赵瑟则并没有完全清楚傅铁云话中之意,只觉得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她听得喜事将近一语,以为说的是孩子,脸上不由洋溢开暖洋洋的笑容。她手搭在有孩子心跳位置上,带着些漫烂与羞涩说:“总还要有一个多月的辰光呢……”
傅铁云挑挑眉,看了一眼旁边静静坐着品茶的陆子周,点点头,坐上塌,问:“好了,咱们还是说点正经的吧。今天怎么不请自来?总不会真的只来救的爱宠吧?”
赵瑟抬头看霍西楼按着一把椅子站立,似乎方才跪得时间长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于是便唤道:“西楼,上榻来给我揉揉腰,酸了。”待霍西楼脱鞋上了塌,她才对傅铁云说道:“事情是有一件……可能你也已经知道……今日午后,金吾卫郎将捉了两伙当街械斗的边军,一种一拨是剑南节度使属下亲兵,其中一拨为首的却是傅侯帐下的忠武将军夏侯广德。这是死罪,人已经押在北衙,明日朝上,御史台必将大肆弹劾,怕是还需早作准备。”
傅铁云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正在发愁,该怎生保住夏侯将军的性命。”
赵瑟不由伸出手去试傅铁云的额头,诧异道:“阿云你糊涂了?这等事倘若往大里追究,甚至可以治谋反的罪。傅侯是河北军的主帅,绝脱不了关系。这等事哪里还有拖延迟疑的,自然最好是依军中私斗之成法将动手之人全部枭首示众,以求息事宁人,一了百了,怎还能去顾他的性命?据我所知,剑南节度使立即就上了奏折,请杀为首的剑南军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杨虎。傅侯远在河北,已经吃了亏,你怎么还能反其道行事呢?”
傅铁云有些烦躁地抓住赵瑟的手,说道:“我知道!可是夏侯广德乃是兄长的心腹爱将,是可以托付大军的左膀右臂,绝不能就这么死!这太可笑了!你得帮忙想主意!”
赵瑟无可奈何道:“那就只有请傅侯上表请罪,自己将过错全部揽过去。反正如今河北战局正是十数年所未有的大好局面,能不能一股作气平定流寇就在此一举,陛下无论如何糊涂也不能降罪于主帅。是以,陛下送给顺水人情,将人交给傅侯处置的可能性极大。只是这奏折如何措辞须得斟酌再斟酌,一句话说不好,陛下说不定就把夏侯广德的脑袋用金托盘送给你大哥,美其名曰‘请范阳节度使安心平寇,朕绝不相疑’。到时候那可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啦!“
傅铁云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催促侍奴准备笔墨,并不由分说,强拉起赵瑟道:“不错!那你赶紧帮忙写一封!”
赵瑟抗议着为什么我写的时候,人已经扶着腰被傅铁云按到了几案前。傅铁云道:“你不写谁写?你堂堂秘书少监,谁有你看过的奏折多。如何措辞行文对皇帝陛下的脾气,也自然是你最在行,这你推是推不掉的。”说着蘸饱了墨,将笔塞到赵瑟手里。
赵瑟攥着笔都该哭了。谁说看过小猪跑就知道猪肉什么味?可怜她可是连个朝贺的表章都是陆子周捉刀代笔的啊!
“我来写吧!”陆子周放下茶盏,轻轻叹道,“西楼先扶小姐回去安歇吧……”
傅铁云有求于人时,向来很放得下身段——当然了,对赵瑟照例例外。于是,他亲自站在一边拢了袖子磨墨。不一刻,陆子周写完,吹干了墨,递给傅铁云看。他也不看,只合上放在一边,递上一杯茶,笑着说:“子周哥哥动笔,哪里还用再看?”
陆子周摇头而笑,直接问道:“阿云你先前说有事要我相助,不知道是什么?”
傅铁云闻言扯了身边一片牡丹花瓣含在唇上,沉默半晌,挥手斥退堂中侍奴,认真问道:“子周哥哥,倘若我想知道流寇从你这里买了多少刀枪弓箭,你能告诉我吗?”
陆子周道:“如果瑟儿答应,现在就可以把账目拿给你。或者你还可以去问赵箫。”
“那么,”傅铁云点点头,继续问道:“如果我想见元元一面,并说服她上个大当的话,子周哥哥你愿不愿帮我去骗她呢?”
陆子周仍是摇头:“现在元元是我的主顾,我若和你一起算计她,以后的生意便再也没法做了。我虽不一定非做君子,然在商言商,便是见不得人的买卖,总也不能不讲信用。”
傅铁云连被拒绝了两次,竟是毫不气馁,面上波澜不惊,扔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问道:“那么倘若我请子周哥哥带句话给元元呢?”
“那要看是什么话?”
傅铁云拿起笔在纸上简单几笔勾勒出太行山河北方向的地图,指点着说道:“流寇现下被河北军包围于太行山。看起来似乎是四面合围,包围圈密不透风。实际上却是上虚下实,倘实流寇想突围,向北迂回塞外必能逃出生天。就是这句话。”
陆子周不禁在心里叹息一声,傅铁衣果然是打算以武力争夺天下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似乎也没必要说给元元听……”
傅铁云拨弄着桌上一方小小的盆景,好正犹暇道:“真糟糕,我多希望子周哥哥都答应呢。子周哥哥还记得当初在西山与兄长的约定吗?兄长说,虽然如今赵傅婚约不在,你们当日的约定仍然作数。子周哥哥,你站的高度完全可以看得清天下大势之所在。你当明白,如果你不想永都做这盆景之中的苍松翠柏,早晚必要有所选择。我想,并不需要我来游说你……”
陆子周突然觉得傅铁云的表情很可爱,并着两指在他脑门敲了两下,说道:“间出太行,迂回塞北幽燕之地绕过河北军右翼,南下山东以据淮泗上游,向西得淮泗而窥中原。凭借江淮之富庶与形胜北上中原,下东都洛阳,之后就可以西扣潼关而拥天下——这是我今天刚刚告诉元元的唯一的生存之路。阿云,如果你是元元,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在一阵只闻得两个男人的心跳的死寂之后,傅铁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
一路圈着霍西楼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际走回来,赵瑟难免有些意动。
自从赵瑟公开有孕之事,便不得不就此断绝床第间的享乐。平日里专以投怀送抱的侍奴们一律改作了牢头狱霸,非但绝不敢和赵瑟动真格的,连很平常的搂搂抱抱,为免意外,往往也尽量避免。孕中女子本来就脾气古怪,加之赵瑟孕中反应很是剧烈,过了三个月之后时常吐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便愈加难受,好端端的拢月入怀之喜简直就成了活受罪的煎熬。
于是,赵瑟往往没有来地恼怒,又没由来的悲从中来。偶儿难以自持之时便发狠说:“日后死也不再怀孩子!”
苑国夫人便要笑话自己的孙女道:“再也不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