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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醒醒,跟我去平瑞家。”宋先生摇着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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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瑞是村里的大夫,有个小诊所。小康忽然抓住宋先生的手,宋先生抽不出来。
“你想说啥?”宋先生把耳朵凑到小康的嘴边。
“我……没钱看病……”小康轻声说道。
宋先生喉头发紧,鼻子一酸。“我给娃看病。我给娃看病。”
“我……没事……”小康仍然攥着宋先生的手。
沙矮子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宋老师,你就别忙活了,这娃子是贱毛病,老是吃不饱,给个馍馍就活过来。”
宋先生转过脸,瞪着沙矮子。“我没想到,你这样对待小康。”
“没有,没有,”沙矮子憨憨地笑了,“小康上午喂羊的时候,摔了一跤。我是他干爸,我对他好得很,不信你问他。”沙矮子望着小康。
小康慢慢坐直身子。
沙矮子大声说:“你看,我就说小康没事。走,回屋吃饭。宋先生,你也来。”
宋先生把小康扶起来。“好,我跟你们去。”
沙矮子阴沉着脸走在后面。宋先生把小康扶进屋子。沙矮子去灶房拿了两个馒头。
“娃就吃这个?”宋先生皱着眉头。
“家里就这条件,我也吃这个。”沙矮子提高语调,对宋先生干涉内政的行为感到愤慨。
“好歹你也热一下,这么冷的天。”宋先生说。
“爱吃不吃,我家就这条件,有本事你把他领回去,给他大鱼大肉。”沙矮子梗着脖子,“你是教师,你领工资哩,你咋不伺候他?”
这句话戳到宋先生的痛处。他父亲瘫在炕上,人称“宋瘫子”,他老婆天天指桑骂槐,他已被折磨得没脾气了。但这也不能全怨老婆,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怪,经常把屎拉到炕上,还故意搞破坏。因为是亲爸,他不能说什么,但是老婆就不一定了。
沙矮子的口气缓下来。“宋先生,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是不是?”
宋先生叹息一声。“那也该有碗热水吧?”
“对对,热水有,还要给宋老师沏茶哩!”沙矮子笑着转过身。
“我不喝茶了,学校还有课。”宋先生站起身。
小康正在吃馍,想站起来,宋先生摆摆手,让他吃饭,然后对矮子说:“沙矮子,你出来,我有话讲。”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沙矮子,想办法让小康念书吧。”宋先生用商量的口气说。
沙矮子仰脸望着宋先生,用力咬了咬嘴唇。“宋先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啥办法让他念书?家里就这条件,我给他吃、给他穿……”
“行了,沙矮子,”宋先生挥了挥手。“娃娃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这是法律,你懂不懂?”
沙矮子的脸涨红了。“我日,我白白养活那小杂种,怎么,我还犯法了?那你让派出所来抓我!”
“沙矮子……”
“宋先生,我敬你是个文化人,要是村里其他人在我跟前放屁,信不信我把屎抹到他脸上?”沙矮子喘着粗气,“你一来就指手划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把小杂种领回去,你供他念书嘛!”
“你……”
“好听话谁都会说,日鬼捣棒槌,我呸!”
宋先生气得脸色苍白,手脚哆嗦。
沙矮子翻了翻白眼仁。“回去上课吧,宋先生。知识分子的脸皮薄,难听话我就不说了,万一把你气成了瘫子,我他妈就得挨枪子儿!”
宋先生闭起眼睛,稳定一下情绪,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人做事,天看着。沙矮子,做人做事别太绝。”
“我就要做绝,”沙矮子梗起脖子,往前迈了一步,“你把我球咬了?”
宋先生摇摇头,转身出了院子。沙矮子对着宋先生的背影“呸”了一声,回到屋里。
小康已经吃完馒头,正喝着井水。莽村地处黄土高原,长年缺水,家家户户都有地窖,雨雪流入窖中,慢慢积存,被称作“无根之水”。
沙矮子站在门口,阴沉地打量小康。小康喝掉碗里的水,抹了抹嘴。脸上的污泥已经干了,动一动就往下掉渣子。
沙矮子坐在小康对面,嘶哑地说:“小杂种,你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小康摇摇头。
“不要以为有人罩着你,狗日的,你听好了,我在莽村也是尿得高的人物。妈的X,今天让老宋把我教训了一顿,这笔账记在你头上,还有那只羊。”沙矮子把枣核脸凑到小康面前,嘴里喷出一股死尸般的臭气,“你是拿命换的,你的命就是我的。”
小康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皮上的泥渣不断往下掉。
“除非你弄死我。你不弄死我,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沙矮子阴惨惨地笑着,从齿缝挤出五个字,“这就是江湖。”
窗户突然“啪啪”响了起来,一阵大风将窗扇吹开,又闭合,像蝴蝶翅膀抖动着。
沙矮子朝后瞥了一眼。外面,雪花又落了下来。
第五章 豪华盛宴(1)
旷野如同一只巨大的鱼缸,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地间浮游。
明棋走在前面,不时跳起来,在雪里滑几下,显得很快乐。小康低着头,慢慢跟在后面。
“你快点,”明棋催促小康,“你不是能跑吗?今天咋变成王八蛋了?”
“宋先生真要找我?”小康问。
“我日,老子还哄你不成?”明棋解开裤带,掏出小玩意儿,“宋老师让我带你去学校,肯定是好事。”他叉开双腿,挺起肚皮,对着天空撒尿。
尿液在雪地上映出一抹浅绿色。明棋边尿边骂:“村长的骚婆娘,把我的小鸡鸡玩坏了!”
他的声音很尖,充满愤激,小康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把明棋吓了一跳。明棋很少见到小康笑,呆呆站着,竟忘了把小玩意儿塞回去,就那么搭着,被下翻的裤腰挤歪在肚皮上。
小康笑的时候,整个脸庞都明朗起来,好像阳光穿透乌云,洒在人间,花是香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总之一句话:春回大地。
小康止住笑容,又恢复到平静状态。不过此刻的平静中,有一丝忐忑不安,因为宋先生让他去学校,他有点害怕。
以前他偷偷溜进学校,趴在窗外听过课,他曾经梦想过,很想很想坐在教室里。但就是因为太想了,所以不敢想。
寒风袭来,明棋打个冷战,雪花正往他裤裆里猛灌,私密区域一片冰凉。他低头看了看,小鸡鸡都快冻没了,急忙拉起裤腰,用红带子系紧。
“快走快走,下午还有课。”明棋催促小康。
他们抄了条近道,路过坟场,这里是公墓,是莽村的阴间分号。坟地里长满齐腰的杂草,白茫茫的积雪覆盖了最高的坟头。小康以前和妈妈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可以随自己的性子到处跑。春天,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一丛一丛迎春花冒出头,仿佛突然从坟里冲出来,诈尸一样的辉煌。还有麻雀和老鸹在唱歌。
后来妈妈和爸爸埋在这里,他家也在大雨中冲垮了。雪把爹娘的坟与其他人的坟连成了一片,荒草从雪里探出来,在风中摇曳。
小康想起妈妈临走时说的话,他记得要给菜坛子外面倒点水,可是他不明白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和你爸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快看,猛标在坟里。”明棋拽了小康一下。
小康抬起头,视线越过一排墓碑,看到那小小的身影。猛标正在挥动铁锨,奋力往一座坟上培土。
村里人都知道,猛标的脑子不大清楚,他妈妈也是半傻子,招了个上门女婿。搞出了猛标之后,男人跑路了,像世间的一切传奇事物一样,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去世后,猛标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每逢雨天、雪天,担心妈妈的坟被冲掉,担心妈妈冷,他都要给妈妈的坟上培土。
“我爷说,猛标是大孝子。”明棋静静望着猛标,似乎被感动了。
小康默默无语。其实他也经常来培土,一般是晚上,有时会遇到猛标。但他们从来没说过话,好像另一个人并不存在,只是做着各自的事。
有几次下大雨,小康被侏儒困在家里,过后去坟地,发现妈妈和爸爸的坟上培了新土,他知道是猛标替他做的。
那个铁锨,对猛标来说,的确有些大了。
两个孩子不知不觉走进了坟地。明棋一脚陷进雪泥里,拔脚出来时,鞋掉了,袜子上沾满泥水。他捡了根木棍,戳着鞋上的泥。
“我爷说,我就不如傻子猛标。”明棋说。
“他不是傻子。”小康说。
“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傻子。”明棋仰起脸,想辨解几句,但被小康的眼神吓住了。
“村里人错了,猛标不是傻子。”小康一字一顿地说。
“嗯嗯,不是就不是。”明棋低头,继续戳着泥巴。他心里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就是当小康用那种眼神看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害怕?
多年之后他明白了,因为那眼神有一种霸气。
小康也踩进雪泥中,拔脚的时候,鞋掉了,明棋这才发现,小康竟然没穿袜子。
“我——”明棋想骂一句,忍住了,“你怎么连袜子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小康光脚踩在雪地上,弯腰从泥浆里捡起鞋子,在石头上磕了磕。
明棋看着小康的脚,有些不忍,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小康的脚腕青白发紫,脚趾上的冻疮已经溃烂,肿胀发亮。
明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叠卫生纸。
“你用这个包脚。”明棋说。
小康看了看。“哪弄来的?”
“村长老婆擦屁股用的纸,我去她家……”明棋本想说“偷来的”,舌头一转,说道,“她送给我的。”
小康笑了。
明棋也笑了,把卫生纸递给小康。“软软的,你包着脚,就当袜子。”
小康犹豫一下,看到明棋紧迫的眼神,便接过来。
第五章 豪华盛宴(2)
明棋很高兴小康接受了他的礼物,有些激动,脱口而出:“小康……咱们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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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小康不大理解这个词。
“学校都兴这个,我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朋友,打架的时候要互相照应。”
“那不就是‘把兄弟’吗?”小康咧了咧嘴巴。
“不一样。”明棋有点急,“‘朋友’是书上写的。”
“那就是‘伙计’。”小康总结道。
明棋只好点点头。“差不多。”
两个孩子静默一下,明棋又问:“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小康侧过脸,看着远方,摇了摇头。明棋很受打击,嘟着嘴,脸庞红了,脑袋垂下来。“为啥?”他咕哝着问。
“我什么都没有。”小康淡漠地说。
明棋仰起脸。“你说啥?”
“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小康仍然望着天边,目光悠远沉静。雪越下越大,视野里一片迷离的白色。
“胡球乱讲!”明棋跳起来。这时他发现猛标正拄着铁锨看着他们,于是对猛标嚷,“二傻子,你看啥?我们拜朋友哩!”
猛标望着他们,大雪纷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