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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面堆雪人,曾经砰砰地爬上这同一条楼梯。湖水将他从拉希德身边夺走,就像鲸鱼吞噬《古兰经》中那位和这男孩同名的先知那样,将他吞没。一想到拉希德恐慌而无助、在湖岸上来回奔跑、哀求湖泊将他的儿子吐回陆地的样子,玛丽雅姆就觉得心中一阵发痛——痛得很厉害。她第一次觉得和她的丈夫血脉相连。她告诉自己,他们终究会休戚与共。
灿烂千阳 第十三章(1)
看完医生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玛丽雅姆碰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无论她望向何处,无论她看着的是单调的灰色水泥公寓,还是铁皮屋顶的、前面完全敞开的商店,抑或污水横流的沟渠,她都看到一片鲜艳的五颜六色。仿佛有一道彩虹溶进了她的双眼。
拉希德戴着手套,十指轻轻敲动,哼着小曲。每当公共汽车驶过路面的坑洼,猛地向前冲去,他就会伸手护住她的腹部。
“叫察尔迈伊怎么样?”他说,“这是一个很棒的普什图人名字。”
“如果是个女孩呢?”玛丽雅姆说。
“我想是个男孩。是的。是个男孩。”
公共汽车里面的人在交头接耳。有些乘客在指着某些东西,其他乘客从座位上侧身去看。
“快看,”拉希德说,用指节敲着玻璃窗。他在微笑,“那边。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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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雅姆看到马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了下来。在交通灯之下,人们的脸庞从轿车的车窗中露出来,转向上方,迎着那一片飘落的柔软。玛丽雅姆心想,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怎能如此迷人呢?是因为它让人有机会看到一些依然洁白无瑕、未受糟蹋的东西吗?抑或是它让人在积雪被践踏、变黑之前,能够感受到新季节稍纵即逝的优雅,感受到一个全新的开始?
“如果是女孩的话,”拉希德说,“尽管其实是个男的,但,如果是个女孩的话,那么你想给她起什么名字都可以。”
第二天早晨,玛丽雅姆被锯子和铁锤的声音吵醒。她裹上披肩,走进雪花飞舞的院子。昨晚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这时只有零散的细小雪花飘落在她脸庞上。空气很沉闷,弥漫着木炭燃烧的味道。喀布尔银装素裹,寂静无声,几缕零落的炊烟袅袅升起。
她发现拉希德在工具房里面,将铁钉敲进一块木板。他看到她,把嘴角叼着的一枚铁钉拿下。
“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他到时会需要一张婴儿床。我本来想做好再给你看。”
玛丽雅姆希望他别这样,板上钉钉地认为肚子里的胎儿是个男婴。怀上了孩子虽然让她很高兴,但他的期望却令她不堪重负。昨天,拉希德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件男孩穿的羊皮冬大衣,大衣里面缝着柔软的绵羊皮,衣袖上还有用很好的红色、黄色丝线绣成的图案。
拉希德举起一块狭窄的长木板。他一边把它从中间锯开,一边说有点担心楼梯。“等他大到能爬楼梯的时候,我们肯定要对楼梯进行改建的。”炉子也让他担心,他说。餐刀和叉子必须放在孩子拿不到的地方。“你必须小心再小心。男孩子都是捣蛋鬼。”
玛丽雅姆拉紧了身上的披肩,以抵御彻骨的寒冷。
隔日早上,拉希德说他打算请几个朋友过来吃顿晚饭,庆祝一下。玛丽雅姆一整个早上都在洗小扁豆和淘米。她切开茄子,准备做凉拌茄子;还做了韭菜牛肉饼。她拖了地板,拍打了窗帘,不顾外面的大雪又开始落下,打开窗让房间透气。她沿着客厅的墙边,摆放了一些床垫和坐垫,在桌子上摆了几碗糖果和烤杏仁。
傍晚时分,第一个客人还没到的时候,她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欢呼声、笑声和嬉闹声越来越响。她的双手总是忍不住抚摸着腹部。她想着肚子里生长的胎儿,幸福像开门板的风那样冲进她的心房。泪水涌上她的眼眸。
玛丽雅姆想起了她那段六百五十公里的客车之旅,和拉希德在一起,自西方的赫拉特,临近和伊朗交界的国境线的地方,来到东边的喀布尔。他们沿途经过一些小城镇和大城市,一座又一座的小村落彼此相连,此起彼伏地出现。而如今,她在这里,越过那些岩石和贫瘠的山脉,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家,属于她自己的丈夫,向着一个宝贵的终点站出发:成为母亲。想到这个婴儿,她的婴儿,他们的婴儿,她快乐得无法形容。知道自己对它的爱已经使她有生以来拥有过的任何东西相形失色,知道她再也不需要玩那卵石游戏了,她光荣得容光焕发。
灿烂千阳 第十三章(2)
楼下,有人在调试风琴。接着又传来调试皮鼓的拍打声。有人清了清喉咙。接着是口哨声、掌声、欢呼声和歌声。
玛丽雅姆轻轻抚摸着柔软的腹部。最多像一个指甲那么大,医生说。
“我要当妈妈了。”她说。接着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说着这句话,快乐地品味着这几个字。
每当玛丽雅姆想到这个孩子,她的心就会膨胀起来。它膨胀,再膨胀,直到她生命中所有的失落,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孤独,所有的自责统统都消失无踪。这就是真主让她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她知道这个原因了。她记得法苏拉赫毛拉曾经教给她一句《古兰经》的诗句:真主既在东边,也在西边,无论转向何方,你们都能领略到真主的旨意……她铺好祷告用的毛毯,做起晚祷。完了之后,她双手在面前合十,恳求真主别让这好运从她身边溜走。
去洗土耳其浴是拉希德出的主意。玛丽雅姆从未去过公共浴室,但他说没有什么比从浴室中走出来、吸入第一口冷空气、感受着热气从皮肤升起更爽的事情了。
玛丽雅姆在女性浴室里面,几个身形在她身边的蒸汽中走来走去,她不是瞥见一个屁股,就是看到一个肩膀的轮廓。女孩子的尖叫声,老太婆的哼哼声,还有洗澡水流动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回荡着;这些女人就在这片声音之中擦着后背,用香皂洗着头发。玛丽雅姆独自坐在偏僻的角落,用一块浮石擦洗自己的脚跟,一道水帘将她和过往的身形隔开。
然后她看到了鲜血,开始尖叫起来。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踩踏在潮湿的卵石上的啪啪声。几张脸庞探过水帘来看她。几个人啧啧有声。
那天夜里,深夜时分,法丽芭躺在床上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听到了喊叫声,赶忙跑过去,发现拉希德的老婆缩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脚下是一滩鲜血。
“那个可怜的女孩颤抖得很厉害,哈基姆,人们都能听到她的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
法丽芭说,当玛丽雅姆看到她的时候,她以苦苦哀求的语气,尖着声音不断地问:这是正常的,对吧?对吧?这是正常的吧?
再一次和拉希德坐公共汽车。再一次雪花飞舞。这一次雪下得很大。它在人行道上,在屋顶上累积起来,在枝叶蔓生的树木上叠成一堆堆。玛丽雅姆看到商人把雪从商店门前铲开。一群男孩追逐着一只黑色的狗。他们使劲地朝这辆公共汽车挥舞手臂。玛丽雅姆侧眼去看拉希德。他的双眼紧闭。他没有在哼曲子。玛丽雅姆把头靠在椅背上,也闭上了双眼。她想脱掉那双冰冷的袜子,想脱掉那刺痛她皮肤的湿透了的毛衣。她想离开这辆公共汽车。
回家之后,她躺在沙发上,拉希德给她盖上被子,但是他的动作很生硬,敷衍了事。
“这他妈算什么狗屁回答啊?”他又说,“那是毛拉才会说的话。我既然付了诊疗费,就希望医生给一个更好的回答,而不是说什么‘真主的意愿’。”
玛丽雅姆在被子下面屈起双膝,说他应该休息一下。
“真主的意愿。”他慢慢地说。
他一整天都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吸烟。
玛丽雅姆躺在沙发上,双手塞在膝盖之下,看着窗外的雪花旋转着、飞舞着。她想起了娜娜曾经对她说过,每一片雪花都是人世间某个悲哀的女人叹出的一口气。她还说所有这些叹息飘到天上,聚成了云层,然后变成细小的雪花,寂静地飘落在地面的人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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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让人想起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苦难,她当时说,我们多么安静地忍受一切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灾难。
灿烂千阳 第十四章(1)
悲哀的延续出乎玛丽雅姆的意料。她一想到工具屋中那张未完工的婴儿床或者拉希德衣柜中那件羊皮外套,就忍不住悲从中来。那个胎儿仿佛活了过来,她能听到它的声音,能听见它饥饿的哼哼声,听到它在咯咯笑,听到它在牙牙学语。她甚至还觉得它在吮吸她的乳房。这悲哀让她身心皆疲,颠三倒四。为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生灵,玛丽雅姆竟然会如此昼思夜想,神魂俱碎,这让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然后,有那么一段日子,玛丽雅姆心中这种凄凉的感觉似乎有所消退了。在这些日子中,她不再一想到要重新过上先前的生活就觉得浑身无力,而且也无需再作半天思想斗争才能挣扎着下床,才能做祷告,才能洗衣服,才能给拉希德做饭。
玛丽雅姆害怕出门。突然之间,她妒忌邻里那些女人,妒忌她们有那么多小孩。有的生了七八个,却不知道她们有多么幸运;她们的孩子得蒙受多少恩宠,才能在她们的子宫中茁壮成长,才能活着在她们的怀抱中蠕动,吮吸她们的乳房。她们并没有流产,并没有将这些孩子混在香皂水和陌生人身体的污垢之中冲下公共浴室的下水道。每当听到她们说出儿子做错事、女儿太懒惰之类的抱怨,玛丽雅姆便忍不住憎恨她们。
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好意地安慰她,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会再怀上孩子的,如果安拉允许的话。你还年轻。你肯定还会有很多其他机会。
但玛丽雅姆的悲哀并非没有对象,或者无所指向。玛丽雅姆的悲哀是为了这个婴儿,这个特定的孩子,这个曾让她如此快乐的胎儿。
在一些时日中,她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受到真主的保佑,她相信这是报应,惩罚她对娜娜做过的事。难道将绳索套上她母亲脖子的,不正是她本人吗?忤逆的女儿不配当母亲,这是罪有应得的报应。她时不时做梦,梦见娜娜体内的妖怪在夜晚溜进她的房间,它的爪子伸进她的子宫,窃走她的孩子。在这些梦境中,娜娜高兴地咯咯笑,还为自己辩护。
在另外一些日子里,玛丽雅姆怒火攻心。这全都怪拉希德过早的庆祝。这全都因为他那愚蠢的信念,以为她怀着的是一个男孩。干嘛急着给孩子起名呢。把真主的赏赐视为理所当然。这全都怪他,让她去公共浴室。导致发生这种事情的,正是那儿的某些东西:蒸汽、脏水、香皂。不。不怪拉希德。应该怪她自己。她为自己睡觉的姿势不对、为自己吃了太辣的食物、为自己没有吃足够多的水果、为自己喝了太多的茶而自责不已。
这是真主的错,因为他如此摆布她的命运。这全都怪真主,没有把他赏赐给许多其他女人的东西也赏赐给她。用他知道会给她带来最大快乐的东西在她面前摇摇晃晃地引诱她,却又将其取走。
但是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所有这些怪罪、所有这些指责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