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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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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这个名称是处处儿响亮,甚至市井的普通人,不会念书不能写字的人听见了,都肃然起敬。
  “什么?你说翰林?”
  “是啊,梁翰林……怎么了?”
  发现这种情形,南涛几乎吓呆了,一直几分钟没说话。
  傅南涛操作起来显得满能干的样子,他用一个桨把船划向岸去,岸边的菅茅长有一尺高。南涛说:“我知道这儿有一个很美的地方儿。”慢慢把船靠近岸边,他说:“来。”就伸出一只手一句话也没说,把牡丹抱起来,走了十几步,才把她放在一片草地上。他好像对这个地方知道得很清楚。是在一片树林中,四周围有矮树丛生。南涛那健壮的肉体显得红而润,他开始脱去上衣和贴身的小褂儿。
  牡丹感觉到是落入了圈套儿,可是看见南涛圆挺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儿和棕色的皮肤在太阳光里发出光亮,又不由得着迷。南涛走过来,坐在牡丹身旁的草地上。
  牡丹低声问他:“你不觉得冷吗?”
  南涛兴致勃勃的说:“不冷,一点儿也不。”
  牡丹把一个手指头,以爱慕的心情在南涛的胸膛和胳膊上一划,觉得内心有点儿软弱昏晕。南涛的眼睛望着她,洋洋得意的大笑着把胳膊上的肌肉绷起来,就好像一只雄孔雀本能般的炫耀美丽的羽毛一样。他的脸上的肌肉英俊而结实。
  “你要不要看我给你打一趟太极拳?”
  太极拳实际上是一种柔软体操,基本是缓慢而圆的动作,在调谐匀整的节奏中控制着呼吸。他的手、腕子、胳膊随时保持轻松,他低头、蹲下、立直、再扭转,腿也是做同样优美轻松的动作,与上身的极慢动作相配合,和猫的弯曲优美的动作极相似。在太阳光里,牡丹细看着他扭转身子,成为谐和跳动的回旋动作。头、颈、肩、腿,随时都保持谐和一致。并不猛烈冲打,只是缓慢的渐渐伸出胳膊,并不是猛踢,而是缓慢,很难的平衡着,渐渐提起一条腿来。其美观之处完全来自慢动作的优雅和轻松,若叫做“猫舞”,也未尝不可。
  南涛突然停止,丝毫不喘气。他问牡丹:“怎么样?”
  牡丹微笑说:“太好了。”
  南涛说:“这是最好的运动。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就练太极拳。一定要在早晨,在空旷的地方练,好吸新鲜空气。”
  南涛又躺下去,把牡丹拉到他身边,牡丹就把头枕在南涛健壮的胸膛上;南涛的手在牡丹身上到处摸,在背上摸,在肩膀儿上摸,上上下下的摸着挑逗她,胳肢她,但是同时又使她感到舒服。他听到牡丹加速的喘息。
  牡丹抬起头来向着他,看见他那闪亮雪白的牙,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嫁给他。
  头脑不能解决的事,身体凭着本能简简单单的就解决了。由原始丛林时代到今天,调情和交配在基本形式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牡丹现在可能会像一个古代的老诗人,也唱出了这样的文句:“他的脸儿赛朝阳,他的腰肢力量强,我要为他生儿女,我的脸上有荣光。”
  事后,她嫣然一笑说:“南涛,刚才你还真有本事啊。”
  南涛回答说:“你也不弱。”
  牡丹把南涛里面的小褂儿给他盖上胸膛,好免得他着凉。
  南涛说:“我不用。”
  二人吃了一顿野餐,用树枝子干叶子点火烧水沏的茶,饭后,二人离开此地。牡丹觉得对这个老实忠厚有趣的青年人很满意。在回城的路途中,一直沉思不已,几乎没看到什么风景。
  他们到了南涛的田园,她看见的一切,无不令她高兴,那住宅尤其引起她的兴趣。那一共是五间屋子,坐落在一亩半的田地上。嘎嘎乱叫的鹅鸭各处跑。几只黑羊正在篱笆下吃草,是用长绳子拴在一根桩子上,这样就不致于吃了菜园子的青菜。南涛说以前这是一个太监的房子,在附近一位王爷家伺候了一辈子,现在已然退休了。房子是普通农家的房子,一间耳房是敞开的,是储存干草柴火的地方。已经多年没有粉刷。由于日晒雨打,没经油漆的木头部分,已经成为干枯的灰棕色。
  那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儿,他们才进城。
  第三十二章
  这样结伴郊游,随后又继续了几天。后来牡丹喉咙疼,发烧病倒,要躺在床上,不能外出。她仍然让素馨和她妈闷在葫芦里头猜。等追问她到底她是跟什么男人出去,她总是回答说:“别急呀,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因为她心里想,妹妹和妈妈若知道她要嫁给一个不识字的庄稼汉,会耻笑她,让素馨和她那翰林丈夫有个不识字的姐夫,那会让他们觉得丢人。她到底怎么样说明呢?这种婚事是不合乎门当户对的道理的。她想先把这件事对堂兄说。
  孟嘉回来时,牡丹还卧病在床。他刚刚安定下来,素馨就对他微笑说:“牡丹现在又有活动了。”


  孟嘉立刻抬起头来看。
  “她最近一直出去。”
  “跟谁?”
  “她不肯说。我疑心是傅南涛。”
  孟嘉差点儿跳起来,然后断断续续笑了好几次。他说:“我早就料到了!我够聪明吧!你怎么知道的?”
  “就从她出去时穿衣裳打扮的样子看出来的。她穿乡下人的布衣裳裤子。她到底玩儿什么花样儿啊?有一次,她说是出去钓鱼,看人练太极拳。所以我想一定是那个打拳的。”
  那下午后已经够晚的时候儿,孟嘉找了个机会要打听牡丹的心事。
  牡丹正躺在床上,穿的衣裳不多,一条腿弯曲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南面窗子关闭着,后面窗子里进来的光亮正照在她的半个脸上,显出极完美的侧影。牡丹看见堂兄进来,微笑欢迎。
  孟嘉说:“光线这么暗,你看什么书呢?”
  牡丹说:“你写的文集,随便看着玩儿。我把你的书看了几页,喉咙就不疼了。”
  孟嘉大笑。
  牡丹说:“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孟嘉拉过一个椅子来,好像一个医生过来看病人一样。孟嘉认真端详了牡丹一下儿,牡丹脸上很郑重。
  牡丹说:“是件正经事,是关于傅南涛。我又找到他了,我们已经见了几次。”然后停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接着往下说。”
  牡丹脸也没抬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孟嘉的一只手。眼睛望住空中出神,眨么着眼在用心思索。仍然连头也不抬,她就对孟嘉说:“我若说要嫁给他,你以为怎么样?”
  “你就想告诉我这个吗?”孟嘉发现牡丹的声音有点儿疲倦,没有精神。
  “是啊。你告诉我你的看法。”
  孟嘉的声音很温柔。他说:“你忘记了,我还没见过这个人。关于这个人,你一点儿也没和我提过。”
  牡丹转脸向着孟嘉,终于把眼睛望着他。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兴奋起来。她说:“他想娶我,我拿不定主意。”
  “你爱他吗?告诉我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他人很老实,很正派,我是爱他。和他在一处,我很快乐。可是——你说怪不怪——我一离开他,就一点儿不再想他——那就是说,不像你我分手后那么怀念,那样痛苦难熬——不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儿——没关系——不是很亲密,很深,不那么牵肠挂肚的。并不像我想——没关系——一个我内心真正喜爱的人。这不奇怪吗?——这些事情太深奥,平常我们是不觉得在我们身上存在的,是不是?”
  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有几次她几乎把对孟嘉的深厚的感情脱口而出,但是及时抑制住了。她的手还放在孟嘉的手里,而且她的手指头还懒洋洋的挠一挠孟嘉的手心呢。
  孟嘉说:“你先不用决定……”这时孟嘉捏起牡丹的中指捏搓着玩儿。
  “我要你告诉我,难道我不该吗?”
  “你告诉过我他爱你,你和他在一块儿你觉得快乐。我想你和他关系很深,我意思是指亲密到……”
  牡丹缩回她的手,几乎怪难为情的笑了笑。她说:“不错,在身体方面,他是很好。他能够满足我……这方面有时候儿我很佩服他。他告诉我他不能念书写字。但是人是满好的,我知道他也能把我养活得很舒服。他在海淀有一片田庄,西直门内有一个铺子。有时候儿我想以后和这种人过一辈子,有点把这一辈子的幸福糟蹋了——恐怕又做件糊涂事。不过我想跟他在一块儿过日子会很快乐。我们会生孩子,我会有个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怎么个想法,我也要问问父母。你想是不是?”
  孟嘉说:“我倒很高兴你告诉了我,牡丹,你说他是个庄稼人,还有一个铺子?什么铺子?”
  “卖米面、煤球儿、木柴、木炭,夏天也卖冰。你想我是不是糊涂了?素馨和妈会怎么说呢?”
  孟嘉停了一下儿,好把头脑里的思想整理一番,同时想象一下儿牡丹和傅南涛生活在一起会成什么样子。然后说:“你若是真爱他,我想这件婚事倒是满不错的。至于门户儿这件事,可以完全不管。这对你的生活会是一个重大的改变。”


  牡丹说:“我相信我能适应这种改变。我还年轻,身体也健康。你想我不能吗?”
  孟嘉很高兴牡丹那么倚重他的看法。牡丹还接下去说:“他问了好几次我是否会真爱他,我回答他说‘也许会’——你想,普通我们是在那热情似火难解难分的时候儿说的——他问我可以不可以嫁给他,我说‘也许会’。”
  这些话的声音缭绕在孟嘉的耳边。他又在沉思;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个梦,还有那签上的两句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突然神秘的微笑了一下儿。
  牡丹问他:“你为什么笑?你不赞成?”
  他又笑着说:“我赞成。”
  “那有什么可笑的?”
  孟嘉说:“你记得庙里签上的话吧?你不是说他是个农人吗?签上的话若是可靠,那你就要嫁他了。我相信,到时候儿你就会改变,会持家过日子,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的。金钱、地位,对势利小人才重要,你知道我最恨那种势利小人。”
  “有一个庄稼人做你的姐夫,你不厌恶吗?”
  “告诉你老实话,我绝不会。牡丹,我只是求你能快乐。他若是个正直人,他若真爱你,就嫁给他吧。别人说什么门户怎么样,由他们去说。我父亲就是个庄稼人,也挡不住我身为翰林。现在我是个翰林,我儿子保不定也许又是个庄稼人。在我们国家正统的看法上,农人是社会上的上等人——位在商人,工匠之上,只是比士大夫低一级而已。我告诉你一个好听的故事……”
  孟嘉说了一个宰相和无赖儿子的故事。这个儿子快要把宰相大人的家当儿挥霍罄尽了,宰相大人对那个败家子儿说:“你看,我这么大年岁,身为宰相,每天还认真做事。你自己应当害羞才是。”儿子回答说:“我为什么要害羞?我父亲是宰相,我儿子二十二岁就是个道台。你父亲是个庄稼汉,你儿子没人品,没志气,没廉耻。你怎么能和我比呢?我为什么不天天玩儿?为什么你不应当天天认真做事呢?”
  牡丹大笑说:“对——对。”
  “你妹妹嫁了个翰林,你嫁一个农夫。谁敢说你有一个农夫做丈夫,就不会有个儿子做翰林呢?”
  “那么你赞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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