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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竹,愤怒和惊奇之下,一时气闷,停止说话。他分明还是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发脾气——猛烈、急躁,用苏州话骂起来没结没完,一发脾气,他就离开杭州,回苏州去。他发现牡丹和她堂兄走了之后,那一阵暴怒!不管当时是如何暴怒,现在他的声音是疲倦而软弱无力了。
牡丹拉过一把椅子,把一双手放在金竹那只手所放的被单儿上。牡丹低头吻金竹的手指头,但是那指头根本一动不动。牡丹的心里一种有伤体面的感觉,忽然涌起,纵然如此,她的眼泪仍然落在金竹伸出的手上,那像冰一般凉的手。牡丹的两腮上泪不停的流下来。
牡丹说:“竹塘,我爱你,我爱你,竹塘。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她呜咽哭泣起来,无法自制。又说:“竹塘,我再不爱别人了,我只爱你呀,我的竹塘!”
慢慢的,金竹缩回了他的手。两眼还茫然无神的望着天花板。
金竹用尽了力气,但还是软弱无力的说:“我怎么能信你的话呢?”
牡丹抬起头看着金竹说:“我老远从北京来到这儿看你,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再不爱别人,我只爱你一个人呀。我实在是需要你,你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命,我的一切。你要相信我。现在我知道了。”
“你以前也说过这种话,我想你一定对他也说过。”金竹的头纹丝儿不动,眼睛低下来看牡丹紧贴着他的身子。
“对谁说?”
“对你的堂兄啊。”金竹的不动声色,实在怕人。
牡丹烦躁起来,她说:“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现在我知道我真爱的是你,不是别人。”
“我对你没有信心。”
牡丹恼怒起来,内心觉得极大的屈辱。
她又说:“我已经给你证明了。我已经离开了他——这是千真万确板上钉钉的。”
金竹问:“为什么你离开我不千真万确板上钉钉呢?你原说过不再回头的呀?”金竹说完,样子好像要动一下儿,坐高一点儿。牡丹帮助他起来,并且拍了拍枕头,顺便向他吻了一下儿。若在以前,金竹一定乘势猛力把牡丹热情的抱住。这次,牡丹扶了他之后,便退回坐下。
牡丹说:“好吧,跟我说话吧。”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又来打扰我?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傻了。我已经平静下来——这心里的宁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不错,我一听见你跟别人乱闹恋爱,我当时自然怒不可遏。你闹恋爱要一次接连一次。那时候儿我算了解你了——完全了解你了。不错,算我们相爱了一场,我们算是彼此相恋。但是现在,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是我从北京给你寄过一封信。告诉你我决定回来,你随时叫我回来我就随时回来。我只是要和你接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妾,做你的妓女,我都愿意。我都不在乎。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但是我没打开,我扔到烂纸篓里了。你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去年春天我从桐庐回去之后,把所有剩下的你的信,全烧光了。”
“但是,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我在这儿呢,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有什么用?没用——除去憔悴折磨,两地相思,一年一度相见之外,别无好处。你还不明白吗?”忽然金竹的眼里有一股无名的怒火。他说:“我们彼此相忘,断绝思念,不是最好吗?”
金竹现在的仇恨,和牡丹把他视若敝屣一般而狠心抛弃之时,他那时所受的痛苦,正是同样强烈。自从那次刺激之后,他再没有恢复正常。他终日恍恍惑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存是亡;仿佛他身上有一块肉已被撕扯下去。
牡丹向他注视,似乎是茫然若失。金竹的两颊上已然恢复了血色。以前他不高兴时,向墙上扔拖鞋,扔椅垫儿,往地上摔茶壶,牡丹看来,金竹也是俊逸动人,牡丹现在也很喜爱他眼里的怒火,喜爱他嘴唇上的怒态,喜爱他舌头上淫猥的转动。在他身上有一股淋漓充沛的兽性元力,他现在看来那么英俊。
在一时冲动之下,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紧靠在金竹的身子上,两只手捧住金竹的脸,用她那销魂蚀骨的双唇在金竹的脸上乱吻起来,一边吻一边说:“竹塘,我的竹塘。”金竹用力把头扭转到一边去,摆脱开她的纠缠,突然用力向前一推,把牡丹推开。
“走!别再来打扰我的安静,过几天我太太就来了。别再来看我。”
牡丹头也没转,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履蹒跚的在地板上运动了脚步。她走出门去,连门也没顺手带上。
外面,钱塘江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涟漪明灭,在茶馆里和河岸小吃摊儿上还有人。她自己走开,几乎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她的头昏昏的,只想着金竹是对她有了误解,不肯相信她。以前她也见过金竹发脾气,但是不能相信金竹对她这样粗暴,这么毒狠。在五十码外,前边岸上有一个渡船码头,那里拴着两三只小船,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她坐在跳板上望着那宽阔的江水,在月光之中闪亮,滔滔不停的流向大海。
这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金竹是怎么会把她真正的爱误解了。她并不恨金竹,只是觉得使金竹受这许多痛苦,心里实在懊悔莫及;看见金竹病得那么重,那么衰弱憔悴,心里实在难过。金竹不愿见她,又不肯相信她的话,她认为这倒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怎么能够帮助他治好他的病。
她走到家时,已经浑身累得精疲力尽。迢迢万里来探望自己独一无二的情郎,结果,是一场空。她觉得自己孤独寂寞得受不了。要救金竹这一念在怀,使她梦寐难安。第二天,她父亲出去上班之后,她把从北京带来的药拿出来,熬人参汤。至于鹿茸和干蛇胆,她不知如何用法。她把那两样拿到药铺,去向药铺的掌柜的打听。鹿茸应当刨成极薄的片儿,在文火上烤。弄起来很不容易,她让药铺第二天给她准备好。
过了下午好久,她才把炖好的人参汤放在竹篮子里,带到医院去。她知道把这药带进病房去很难。她在门口儿等候,打算遇见由医院出来的护士。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两个护士下了班,从门里走出来。
牡丹尽量微笑得讨人喜欢,向人家问:“您两位谁是管第十一号病房的?”
高个儿的那一个说:“我是。你要干什么?”她姓毛,大概二十五岁,消瘦身材,高颧骨。眼睛周围已经开始有了皱纹,那样岁数儿就有皱纹,是不多见的。
牡丹说:“我给他带来了人参汤。”
毛小姐说:“这违背医院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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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是老远从北京来看他的。小姐,这也许会救了他的命啊。”
毛小姐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儿,由她怪难为情的神态和说话的声音,心想这位探视病人的小姐一定是金姓病人的女朋友。由于同情心的缘故,就对这位女客说:“你可以送吃的东西来。但是一定要让护士长知道才好。你为什么不进去问问护士长?”
牡丹跟随毛小姐进医院去。
毛小姐问牡丹:“你是他太太吗?”
牡丹的脸绯红起来,嘴里说出一个勉强能听到的两个字:“不是。”后来又补上一句:“我们是老朋友。”
护士长见了牡丹,微笑一下儿说:“噢,昨天你来过。”她不像前一天看来那么傲慢,那么一丝不苟的样子了。
牡丹尽力想办法把她说服。
“这是人参汤,您知道。这是我在北京买的最好的人参炖的。您若是看见那肥壮微黑透明的参,担保您也喜欢!是上好的上档人参。一两要卖五十块大洋呢——您信不信?明天我再带鹿茸来——还有蛇胆。”
牡丹拼命的说。她说完之后,自己觉得太愚蠢。护士长向她认真望了望说:“人参,我知道,鹿茸和蛇胆我不清楚。我不答应带去给病人吃。”
“可是这可以救命啊。请您答应好不好?”
“你是谁?我意思是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很老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昨天看了他之后,他的温度升高了。我认为你不应当见他,对他不好。至于这个,我相信鹿茸这些东西。可是我得先问医生才行。”她打开锅盖,用鼻子闻了闻那浅棕色的人参汤。然后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儿。她说:“我给你说一说。费医生觉得中国药很神秘,他也许会试一试。等一等,你带药来给他看一看,也许是个好办法,你说好不好?”
牡丹向她道谢之后,就预备离开医院。
牡丹和护士毛小姐往外走时,牡丹问她:“为什么他太太没来?”
“我们听说他太太刚刚生了孩子。听说过几天就来。”
牡丹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样子;毛小姐不由得越发好奇。
她问:“你一定认得他太太吧?”
“是,我认得她。”牡丹向毛小姐正面看着说:“我对小姐必须说实话。我不是他太太,还是不见他太太的好。”
“噢,是了。”
她俩由走廊走出来。毛小姐已经猜清楚——毫无疑问,是秘密的情爱关系。
牡丹说:“我可以麻烦您一下儿吗?”
“当然可以。”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自己本身的遭遇,而对牡丹的处境感到同情。毛小姐带着牡丹走到一个玻璃走廊,里面有凳子,有藤椅子。这个地方是供疗养的病人坐着晒太阳的,往外可以看花园里的小金鱼池。这时正好没人,毛小姐找了个舒服的藤椅,对牡丹说:“坐。现在我不值班。你从哪儿来的?”
“我家就在杭州,但是这一次我是老远从北京来的。请您告诉我,他的病怎么样?”
毛小姐告诉她,病人是一个半月以前送到医院来的。人发烧,肚子隐隐作痛,时有时无,是肠炎。医生狐疑是种东方病,由肠子受感染而起的,但是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动手术。毛小姐说到这儿,看见牡丹脸上的痛苦,泪由两颊上缓缓流下来。她用手拍了拍牡丹的肩膀儿,说了声:“对不起,我不应当这么说。”
牡丹擤了擤鼻子,仍然低着头说:“他若死,我也随着死。他原是打算娶我的。别人把他从我身边儿抢走的。”说完用手绢儿擦鼻子。
毛小姐说:“我明白。好了,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尽力。明天你把中国药拿来,看医生怎么说。”
牡丹说:“您若能帮助我度过这个难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毛小姐颇为牡丹年轻恳求的声音所感动。是不是她过去也在爱情上经过波折?
“有没有话要我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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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别的。只告诉他我已经把中药拿来了,说是牡丹拿来的。”
护士小姐把她送到门口。牡丹只记得勉强低声说了一声再见。
随后那几个礼拜,牡丹天天在靠江边的那条街上出现,那条街上已经开设了若干商店。在靠医院的那一边种了一排小槐树、柿子树,这些树在靠河边的那一面投下了阴影。几百码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边商店更多,摊贩也多,这是城外一片较为安静的地区,常有游客到这儿来消磨一个愉快的下午。
费医生是个美国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