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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说:“别把他说的当正经话,若水是开玩笑呢。在男女一对情人之间,应当有很透澈的了解才对。”
若水回答说:“那是友情,不是爱情。在两个翻云覆雨的时候儿,什么女人需要了解不了解,她所需要的是男人雄伟健壮的躯体。”
白薇故作斥责状说:“我们俩在这儿说话,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牡丹说:“若水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倒不一定像他的那么粗野就是了。”
大家沉静了片刻。若水这会儿乖起来,静静的不说一句话。白薇被惹得不高兴了;因为她对男女之爱,一向是纯高理想的风流的爱——是超凡的、诗意的、几乎是天仙式的——就像她和若水之间所享受的那种爱。而牡丹心里正想的是那个年轻英挺北方拳术家的结实坚强的身体,本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在若水面前,有点儿犹豫不决。若水刚才给她解释的话,她有点儿不懂;就是,为什么她宁愿和一个平凡的打把势卖艺的同房,而不愿意和一个满腹经纶的翰林同房。最后,她向若水瞟了一眼,她说:“我想若水的话对。女人真正愿要的,是一个英挺年轻的贩夫走卒仆役之辈,而不是个词人墨客。”
白薇说:“你们俩简直荒唐绝顶。牡丹,你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呢?”
牡丹说:“在爱情上谁要什么理性智慧?你要的是火般的热情和坚强的肌肉——头脑那时是暂停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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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说:“牡丹!”
牡丹又说:“不管怎么样,我留给堂兄一封信,告诉我不爱他了,我就要回家。我说我一辈子要在他的生活里失去踪影。”
白薇流露出吃惊状,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问牡丹:“你怎么能这样儿?难道他已经不爱你了吗?你为什么一定非这样儿不可呢?”
牡丹说:“我也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我们到现在仍然是好朋友。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儿,他显得很伤心。我吻了他一次,事前已经几个月没吻过了。他还是爱我,由于他的吻我就知道。但是他没有抱我,没有碰我一碰。我真愿他抱我。他永远是个文质彬彬非礼勿动的正人君子,这就不能做个热情似火的爱人了。我把这话告诉了他。我说他是诗人、文人,是好人,我佩服敬仰,但是我不愿要这种人做爱人……我很坦白。”
“你说这种话?”
“不要怕成那个样子。”
“他说什么?”
“他说,既然事情这样,就这样好了。他若是心里有所感觉,他并不表示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说他并不只要我佩服敬仰他,他要的是我,是我对他的爱。因为我不再爱他,也就再没什么话好说了。”
白薇说:“真的呀?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他你活不了!可是,所有的人……”她话说到此停住。她头脑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拔出钢刀,把一幅元朝名画削成两片纸,又伸出粗手,把一个精致的磁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时又接下去说:“你若跟他和得来,那多好!”这时她陷入半沉思又似半责备的神气对牡丹说:“你对翰林构成的空中楼阁,现在那个幻想破灭了。你这么说走就走,置他于不管不顾的境地,我还是觉得你不对。”
“干嘛,白薇!”
这是牡丹第一次厌烦她这位闺中良友,也许是她自己那一天烦恼紧张的缘故。
白薇一看这位最好的朋友不高兴了,赶紧说:“对不起。别见怪。”
俩人又微笑了,四只眼睛碰到一起。牡丹勉强说:“要替人家设身处地想。”
话说得使牡丹很烦恼。她开始对他们说北京别的事情,甚至说起新筑好的京榆铁路,还有她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位身长玉立的满洲公主,和那公主的浑身打扮。
“当然你也看见万里长城了。”
“没有,我没看见。素馨看见了。她和孟嘉到山海关旅行去了一趟。我没有去。”
“你一定看了好多人收藏的名画。”
“一点儿也没看见。”
白薇难免责备她,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这样。白薇说:“那么你在北京干什么了呢?也没去看古物展览?”
牡丹摇摇头。
那天晚上一切事都不顺。像在船上丢耳环,那天早晨出发时的眼皮跳——都不是吉兆。再没有别人对她比白薇和她更亲近,但是今天晚上白薇都说她不对,而且对爱的看法也不同,这就足够动摇她俩之间一向存在的精神上的和谐了。
那天晚上,若水以为这两位女友会有好多话说,他把床让出来给牡丹睡。
他说:“我到外面去睡,你们俩一定要做长夜之谈的。”
白薇很感激的看着丈夫说:“你真是体贴入微。”
两个女友直谈到晨曦初露,就完全和几年前俩人那样长谈一样。牡丹是真爱白薇,对别的朋友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在牡丹躺在白薇的怀里哭泣之时,二人的友情和亲密又完全恢复了。
牡丹问白薇:“你快乐吗?”
“当然。”
“我说是住得离城这么远,完全自己和一个男人住。”
“我们之间的爱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有个我敬爱的男人爱我。我很快乐,很知足。”
“你是不是有时候儿愿意下山去,坐在茶楼酒馆儿里,看看人,也让自己使别的人看看?从另一方面说,我在北京也有快乐。我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是我一生第一次,对谁也没有什么责任义务。我享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充分的自由,我也够满足了。我没告诉你傅南涛的事,他是个拳术家。我不愿在你丈夫面前说。不知他近来怎么样,他因为杀害妻子去坐监了……”牡丹就把遇到傅南涛前前后后的一切告诉了白薇。
“我还没告诉你由天津到上海的船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呢。他是个大学生,赶巧同船——他人好极了——他很讨我高兴,使我舒服,真是无微不至。他还没订婚,也还没结婚,脸长得好清秀,我好喜爱他。在船上我好烦恼无聊,好多事都令人心烦。头一天晚上他要跟我……我拒绝了。第二天晚上,我答应了他。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的心是属于金竹的,我的身体,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是顺风,风很强,那船又滚又摇。不过又滚又摇的不是那船,那是他。那不是俩人效鱼水之欢,那是野蛮狂暴的跳舞……现在你对我持什么看法?”
“你简直是乱——”
“乱交。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是乱交。我多年来一直想找一个理想的,对我够得上是一把手的。”
“我知道,自从和金竹破裂之后,你等于是一直追逐你自己的影子。”
第十八章
牡丹看见了杭州城郊又宽又深的钱塘江畔那个六合塔医院,那所翘脊的三层红砖的楼房,她的心怦怦的跳,她的脚步快起来。她得停下来喘喘气;她在回到以前的情郎身边时,要显得镇静而快乐。顺着江面有凉风吹来,她很不容易把头发固定成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在过去那一年,她那么梦绕魂牵的思念。在生活上她始终失去了平衡稳定,而金竹才是她的重心——这个,她现在完全清楚了。去年她的确告诉金竹他们俩之间是一刀两断了。现在她回来是要重修旧好。她要告诉金竹,她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而再回到他的身边。她不顾自己的体面,因为实在需要金竹。金竹不会余怒未息,倘若是的话,她要设法消除他的怒气。她曾经问过白薇,他曾谈论过她自己没有。因为在医院有护士在旁,他们俩一定没得细谈此事。白薇曾经费心亲自把牡丹的信带给金竹,因为不能信任别人。那时人告诉她金竹不在家,因为生病,正在住院。上次白薇见到金竹就是在这个医院里。金竹认为牡丹绝不会再来看他,他已经把牡丹完全放弃了。但白薇见金竹病得那么衰弱憔悴,不觉大惊。她觉得金竹已经头脑不清楚,病得实在很重。他上次到桐庐来,听说牡丹曾经和翰林来过,把他抛弃之后,已经到北京去,就是因为狂恋梁翰林,当时白薇看见金竹全身愤怒得颤抖不已。
行近了白墙环绕的那个红砖医院,牡丹觉得心烦意乱,头脑昏晕。医院的门口,一丛竹子临风摇曳,秀气尖瘦的竹叶形成一团深绿,侧影移动,蓝天如屏。牡丹只知道要对金竹说一句话:“我已经回来了,永远不再离开你。”
她走进大厅时,医院中惯有的碘和别的药的气味直扑她的鼻孔。医院里挤满了门诊的病人。有的坐在墙边的长凳子上,怀中抱着婴儿,有的正在那儿排队。在一个柜台后面,穿白衣裳的护士和外国医生正忙着弄些瓶子、剪子、绷带。牡丹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那些人说她是一个病人金竹的朋友,从北京来的,要看金竹。
值班的护士说没有金竹这个人,只有一个病人叫金竹塘,是苏州人。
牡丹说:“他就是。”
那个护士说:“可是你说你要看的是金竹啊。”
那个自己以为了不起的护士,以为在洋人开的医院做事,觉得自己新式派,自己文明,以为所有中国人不是无知就是迷信。而实际上,她连看中国经典中国文学的能力都没有,因为她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牡丹对于这个洋派头儿的护士,自然很不痛快。她解释说:“竹塘是他的号。”
那个护士说:“你能不能写出他的名字?”
牡丹按捺着脾气,写出“金竹,字竹塘”。那个护士一看牡丹写的字很漂亮,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儿。
“他住在十一号病房,我带你去。”
那病房在二楼,靠大厅一头儿,门向西。牡丹的心跳得厉害。那护士先敲了一下儿门,然后推开门。
她说:“有朋友来看你。”说完匆匆走出去,显得办事效率很高的样子。
那间病房里,孤孤单单的一个铁床,靠墙摆着。金竹睡着了,他头发很长,脸好久没刮,十分消瘦,灰白而带惨绿。一只手在被单子上面放着,纹丝儿不动,手指头的关节突露出来。
牡丹的咽喉里一阵发紧,眼里流出了泪。她的手轻轻抚摩了她以前那么熟悉的那堆黑头发。又仔细端详情郎那光润的前额,和低瘪但还依然清秀漂亮的五官。她想他必然饱受了痛苦,因为自己薄情狠心把他抛弃,现在是痛自懊悔了。
她低下头用鼻子嗅金竹那光滑的前额和头发。她低声说:“我回来了,我回到你身边来了,你的牡丹回来了。”
她听见的只是轻轻稳定的呼吸。她又吻他的眼皮。金竹的眼睛睁开了,先是开合不定;后来,突然间,用疲倦惊恐的神气向牡丹凝视。脸上没流露出丝毫的感情,向牡丹狠狠的看了一眼,他缓慢而清楚的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竹塘,是我。你病得很重吗?”牡丹用手抚摩金竹的腮颊,金竹并不笑,也不拉牡丹的手。金竹又重复了一句:“你来干什么?”声音沙哑,声音中含有怒意。
“竹塘,怎么了?我听见你病的消息,立刻离开北京赶回来。”
“是吗?”
“竹塘,我是牡丹,你的牡丹。我不再回去了。我回来跟你在一起,看着你病好。”
“是吗?”
金竹,愤怒和惊奇之下,一时气闷,停止说话。他分明还是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发脾气——猛烈、急躁,用苏州话骂起来没结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