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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下儿,她又说:“我不知道她听说你我就要结婚了,会有什么感想。”
“她不会忌妒你,你大可以放心。过去事情证明她十分爱我。不过如今那种爱早已烟消云散,渺无踪影了。”
“我意思是,她若知道你想出使我改姓苏之后,她会怎么想?因为你以前没跟她提过这个办法。”
孟嘉大笑道:“噢,这个呀!”笑得几乎有点儿太过分。他觉得良心上有点懊恼,原来他为牡丹想出的这个办法,现在却用在素馨身上。但是他爱素馨,不忍得把实情向她说出来。他只说:“这个妙策是忽然想起来的,可称之为神来之笔。这跟我为张中堂劳神苦思,想在公务上想出一个新奇妙策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要新奇,是巧思。大部分官场中都是因袭旧例,依样画葫芦。”
“这样用过继的方法,你相信会解决咱们的困难吗……是不是一切都能顺利呢?”
“担保一切顺利,毫无问题,我读《礼记注疏》就注意到六亲——第一代堂兄弟姐妹,第二代堂兄弟姐妹,祖先的祭礼等等。姓这件事是莫名其妙的。贵州籍的一位小姐。因为和我同姓,即便是五百年以前的亲属关系,我也不能娶她,荒唐。其实,你做苏姨丈的小姐,那你和我的血统关系还更近呢,因为你是我第一代的堂妹,但是没有问题,因为你姓苏。社会上所需要的,只是喜帖上要苏姨丈是你父亲的名字而已。那么便一切合法,婚礼我请中堂大人来主持。”
一切形式全如预期完成。他们打算结婚的意思,写信告诉了素馨的父母和苏姨丈,他们已经同意。这件事大出乎素馨父母的意外,更赶上大女儿突如其然的归来,她的回来似乎更为复杂。素馨的婚礼定在明年正月,在北京举行。
第十七章
十月初,牡丹走进了杭州的家门,一个扛行李的给她扛着一个用棕色漆漆亮的竹片编的大箱子,那个箱子看来精致漂亮。她穿的是缎子面子的黑上衣,宽大的袖子,正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围绕着脖子的白花边加大,成为一个扁形披肩的样子,所以那件黑色的上衣自然就在胸部较低处开始。她穿着一件白地黑花的裙子,是在上海南京路买的。头发是蓬松上去,在两个鬓角儿上有成绺儿的头发做得弯曲着。打扮那么入时,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来的贵妇。
她在那么熟悉的那栋砖房的小黑门上敲。这次回家,事前并没写信,她预知会有好多话问她的。她怎么说呢?说她和堂兄决裂了吗?能说回来看金竹再和一个有妇之夫继续一段无望的风流事吗?
她母亲开的门,把两只眼眯缝起来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个打扮讲究的少妇是自己的女儿。自从女儿走后,做母亲的似乎老了好多。
牡丹说:“妈,我回来了。”说着就迈着两只脚一直走进去。到了屋里,噗通一下子坐在一把直背木头板椅子上,两条腿伸出来,两只胳膊叭嗒垂下来。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和突忽其然的万里归来,同样使母亲感到吃惊。
母亲很焦虑的样子问她:“出了什么事情?”牡丹还依然是母亲的宠儿,因为她最惹母亲忧虑,也最惹母亲操心。在过去四五年之内,牡丹就始终没让母亲松过心;而现在,她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母亲的爱。母亲又追问一句:“出了什么事情了?”这时牡丹仍然是两目无神,向前茫然而视。母亲又问:“你妹妹呢?”
牡丹说:“她还在北京,她很好,什么事也没出。十天前我离开京,坐船到的上海。妈,我是打定主意回家来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郑重其事,语气也很重,表示她已下定了决心。母亲对女儿的喜怒无常,是早已见惯。这时一滴眼泪从牡丹的腮颊上缓缓流下来。
她说:“妈,您别骂我。金竹病了,我是回来看他的。我不再回去了。”
母亲两眼因害怕而暗然无神,当时没说别的,只回答说:“这不要叫你爸爸知道。”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疼爱牡丹,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儿,好像牡丹还是个孩子似的。然后到厨房去沏茶,牡丹这时叫脚夫把行李放好。母亲用茶盘子端出茶来,跟牡丹在饭桌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谈论一年来家里的事情。
牡丹一边用力攥她母亲摆在桌子上干枯皱纹的手,一边对母亲说:“只有您,什么事情都没让我失望。”
母亲说:“你父母年岁都慢慢大了,我是由心眼儿里疼你,你走了之后,家里一直冷冷清清的。”
“现在我回来跟您一块儿过日子,您该快乐了吧?”
在这个冷落的家又重新出现的温暖之中,母亲的面容上算融化了那层冰霜,两个眼睛中焕发出活力。
那天下午,父亲自外归来,牡丹和母亲已经商量好不提她由京南返的原因。父亲的欢迎之中,夹杂有对女儿行动上的神出鬼没实难预测的烦恼。牡丹对不愿在北京住下去,说自己住着不愉快,但别人听来无法满意。父亲对她的无常性,有始无终,略有责备之意。牡丹不高兴,站起身来回到自己屋里去。
牡丹急于见白薇,好打听金竹的病况和他现在身在何处。她买了第二天开往富春江的一张船票。船上只有十五六个人,就已经挤满了。她一个人坐着,默默的抱着双膝,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心里盘算是不是会在白薇家见到金竹——这种想法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想,心就怦怦跳起来。倘若遇到他,要对他说什么呢?她那么凝神深思,不知不觉船已在桐庐靠了岸。
那一路水程上,什么事都不顺当。她眼皮发跳。天上阴云四布,她上岸时,雾气弥漫,犹如一张白布笼罩在河边。在她抵岸以前,一直下雨,空气是又湿又潮又憋闷。茶馆儿里的桌子椅子上都像罩上一层细薄的汗水。狗夹着尾巴偷偷儿的溜来溜去,在茶馆儿的泥地上抖掉背上的雨水珠儿。
虽然只是下午五点钟,但已暮色四合。要找轿夫上山抬二里地,很难找到。轿夫说他们下山时天已经黑下来,而山上的羊肠小径又危险。这种烦恼不算,她还把两只耳环中的一个掉在船上。她害怕,不敢自己一个人儿去爬那荒野的山坡,因为她穿得太阔气,陌生的轿夫抬她上山,她也不放心。但是她那霹雷火般的急性,决定自己冒一次险,因为毕竟还不至夜晚。她付了一笔她认为高得荒唐的价钱,雇了一个轿子。轿夫在雨中又粘又滑的红色泥土小径上踉跄而上时,她紧闭上眼睛,把一切付诸天命。接连几阵呼啸而过的狂风和发出鸣叫之声的急雨,在四周向他们猛袭。大概五十分钟左右,天空开始清亮,但是山脚下还是浓雾滚滚。风势加强了,在油布的轿围子上猛扑,轿围子啪哒啪哒的扇动,发出杂乱的声音。牡丹觉得自己哆嗦起来,一则因为山风冷,一则因为急于听到金竹的消息。又过了十分钟,她看见了好友家的灯光。
下轿的时候,她心跳得更快,若水走出门来,紧随在后的是白薇。
白薇喊道:“牡丹!真想不到是你!”
“你不是叫我来吗?”
“是啊,可是怎么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他在哪儿呢?”
“在医院。先进屋来。”
两个至友热情的拥抱起来。一年的离别之后,再度相会,真是欣喜欲狂。
和白薇在一起了,牡丹觉得舒服些。和她谈论金竹和梁孟嘉,心情慢慢松下来。在白薇面前,她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无须乎解释,也无须乎表示什么歉意。因为白薇之风骚浪漫不守故常,是完全和她一样的。
白薇说:“他现在住在六合塔一个基督教医院里。我听说,大概是肠炎。他病了大概一个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医生还没法决定是不是动手术。你来得这么快,我真高兴。你怎么舍得离开翰林呢?”
“我接到电报后,就尽早离京南下,谁也挡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
“半个月以前,情形很坏。我想我若不告诉你,你会恨我一辈子。他还不知道你要回来,我是自动给你打的电报。我不能告诉他,免得惹他空盼着你来,因为我没把握你准会回来呀。”
“白薇,我真感谢你,只有你了解我的感情。我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我不再回去了。”她一边脱下厚上衣,一边不断的说。仆人端进来一脸盆热水,附带一条毛巾。牡丹一边洗脸,摘下首饰,放在桌子上,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两人一直不断的说话。牡丹说:“即使我没接到你的信,我也要离开我堂兄的。”说着,摘下来一只耳环。又说:“你看,一只耳环丢在船上了。”
白薇的眼睛睁大,向牡丹望了一下儿。她不管耳环的事,只问牡丹:“告诉我为了什么。”
“一会儿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情人吵架?”
“不是。”
“他又爱上别人?”
“不是。”
“那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他了。”
俩人现在围着那个大理石的桌子坐,桌子上白薇摆了一壶热茶。
白薇说:“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来想的那么可爱,而现在你的梦想破灭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为你和他相爱得要命呢。”
不错,白薇当初以为他们俩是非常风流超俗的一对。现在觉得心里很难过,就仿佛自己本身遭受到这种伤心事一样。白薇从来就不相信梁孟嘉会能娶了牡丹——那根本办不到——他也不会娶另外别的女人。而他们俩就一直不正式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他俩以情人的关系相爱一辈子。在一个学者和她的女友之间有这种风流艳事也是美谈呀!
白薇对牡丹说:“我告诉你点儿事情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来过了一夜,还在小溪边玩儿,若水和我曾经说起你们两个人。我俩觉得你们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艳事的开始,因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马相如是辞赋家,正像孟嘉。我们这个梦想你竟给弄得落了空。”
牡丹的脸显得很严肃。她想办法把真的感情表达出来,但一时苦于词不达意。她说:“我还是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暂免吧。”脸上这才松下来,笑了笑。又接着说:“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忌妒。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傅南涛。孟嘉都知道,我告诉他的,他说我若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他希望能看见我正式结了婚。倘若他的热情像疯狂一般,用暴力把我强奸了,我也许还会再度爱上他。我说这话你明白吗?等我跟他说认识了傅南涛,他说他了解,他不愿把他自己硬塞给我。他这样斯文,也许倒使我失望。我原不应当如此,但是我想我是对他失望了。他耐性极大,极其聪明,什么都懂,这样儿,把我热烈的爱火上泼上了一盆冷水,把我的爱火浇灭了。我说的话有道理没有?”
若水微微一笑。他把茶放在桌子上,带有讽刺的口气说:“我想我懂。你们女人所爱的是几分粗野,做丈夫的越是打她,她越俯首贴耳百依百顺的。”
白薇说:“别乱说,女人也并不愿做奴才。”
牡丹说:“但是女人是这样儿。她们偶尔也需要男人在她们的大屁股上打上两巴掌。这样儿,才觉得她们能惹别人发火,而别人不是不爱她们。”
白薇说:“别把他说的当正经话,若水是开玩笑呢。在男女一对情人之间,应当有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