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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德门大街北端东四牌楼附近,从总布胡同往东拐了几个弯儿,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这栋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样,门口并不富丽堂皇,只是两扇油漆的门,中间各有一个红圆心而已。刘安和马车夫,还有厨子,都在大门前迎接他们。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是门房儿,在官宦之家,准不准来访的客人见主人,是完全由门房儿决定的。孟嘉养着这个门房儿已经有几年,因为他自己志不在飞黄腾达,自然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另外还养了一个狗,这狗看见主人回来了,又跳,又用鼻子闻,又摇尾巴,还想闻两位女客,惹得素馨好害怕。
孟嘉的客厅在里院儿,自然还僻静,也像个家。在北京住家在胡同里头,您真不能相信会那么幽静。客厅的中间挂着对联儿,屋里摆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像片也挂在墙上,下面是一个柚木条案,镶着胡桃木,条案的两端向下弯曲。孟嘉的卧室在西面,书房在东面。整个看起来,一个翰林学士住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不算坏,可也不算堂皇。书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儿,因为是学人治学的所在。一张大桌子,上面满是文稿书籍,紧靠着开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墙都是书架子,整整齐齐,书挤得满满的。北墙下面有张床,上面是一个高窗子,床附近有两把柔软舒适的椅子,中间是一个小茶几。一个黄铜火盆已经点着,好使屋里温暖。
孟嘉把两位堂妹带到她们的屋子,是在书房东面另一个院子里。孟嘉原来一人居住时,很少用那个院子,这个里院,以前,显然是房主所住的。庭院极其精致,用讲究的绿石头铺的地,现在因为没人整理,弄得不好看了。北京的房子都是一层高,所以,就犹如,谁也不能把头高过皇宫内院。
房子早已经给两位堂妹准备好,现在只要添点儿家具就行。刘安说他是特意等两位小姐来了之后自己去挑选。
孟嘉说:“你们喜欢这个房子吗?”
两位小姐说她俩好迷那个院子。北京城,还有她俩住的这个院子的新奇,一直使她们惊喜不已。她们认为在北京住在这个庭院里,真是安宁舒适,这样生活水准,显然比以前在杭州高,何况有仆人、厨子、自用的马车。
在随后几天,又继续添买些东西,周妈,四十来岁,老家是青岛附近,每天来洗衣裳,整理屋子。除去以前的丁妈之外,孟嘉一向不太爱用女仆,他觉得女仆们大多时间都爱说些莫名其妙的闲话,常爱加枝儿添叶儿,无中生有。
有两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里随起了变化。在桐庐的插曲使他感觉到生活有一种新的意义,就犹如喝了一杯春酒。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跨越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而今在饭桌儿上,他闲谈起来,比丁妈在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他随时有话要说,而堂妹俩随时都乐意听,牡丹总是静悄悄的听,素馨则很热切的发问,常会打断他的话。吃饭时,他随意漫谈,毫无限制,他知道对方了解他,尊重他,也喜爱他。他感觉到自己有家居之安乐,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质和意义。不过,他有时良心不安,觉得是阴谋犯罪,这种感觉不是不常出现在心头。这种安排也许对牡丹不太公道,可是牡丹是甘心情愿的。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吧,他知道,他的整个身心需要牡丹的心灵,牡丹的爱,要听牡丹的声音。这是他心灵上所必需而不可少的。偏偏牡丹不顾传统名分,愿和他过虽然非法却是爱情十分美满的日子。若想给牡丹找个丈夫嫁走,使自己生活里失去了她,孟嘉是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他们爱情生活上的白璧微瑕。不过人不必老想那些瑕疵,只要爱慕观赏那爱情本身无比的晶莹,闪耀出独特无比的强烈的火焰,也就好了。人生中,往往一个偶然的原因就会妨碍一个美满的婚姻,真是一件恨事,倘若牡丹不是堂妹,而是表妹,那俩个就可以成就了梦想不到的情投意合的姻缘了。不过,他们俩的情爱必须严守秘密,却增添了两人之间如胶似漆的热情的味道。
在仆人面前,多少要保持几分体面,并没有太公开。不管是在书房,或是在饭厅,牡丹玉臂对孟嘉一压,牡丹的美目流盼一下儿,或玉体有意的接触一下儿,或看一本书,或看封信时,柔荑般的玉手故意碰一下儿,就会使他热血沸腾,就犹如火苗儿在风里突然猛跳了一下子。他极为得意,觉得自己是在从事无上的冒险,进行一件非常的阴谋。
这种情形,素馨眼中看见,心里明白,觉得自己说什么话也不对,也不相宜。她曾看见姐姐和金竹相恋的那一段,还有金竹奉父母之命娶妻时牡丹想寻短见的情形。
关于牡丹,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朝三暮四。有一次她跟孟嘉说:“真不得了。不管我把头梳成什么样子,我老是想再改变一下儿。”她总喜欢改变头发的样式,这一点她和白薇一样。
第十章
到了北京的随后几天,孟嘉忙着出去拜客,在家接待客人,又要呈交视察报告。始终没在家吃午饭、晚饭,官场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他过去从来没有和人家正式的宴酒征逐,可是那种宴酒征逐的应酬似乎就是唯一结交朋友谋求升迁的不二法门。他则以奇才高士之身,始终设法躲避那种官场应酬。但如今离开北京半年之后,宴会应酬和朋友的聚会一时难免了。他总是能回家则回家,常常是在下午三五点钟。晚上又不得不再出去吃晚饭,要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能回到家里。有一两次在同朋友酒饭之后,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打茶围。朋友们看得出来他觉得烦躁,急着要早点儿回家去。
他一到家,就发现牡丹正在书房等着他,蜷曲在床上,看书消遣。难得有一天是规规矩矩的坐着。
这时,她不下床,只是说:“过来!”把孟嘉拉到她身边儿,把嘴唇磨擦孟嘉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闪亮的眸子向孟嘉凝视,这样从孟嘉身上得到快乐安慰,把温软的手指头在孟嘉的头发里抚摩,像小猫那样挑逗着摩挲孟嘉脖子的前后。这时,孟嘉就告诉她哪天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她就安静的听,那么安静,到底她是听还是没听,孟嘉也弄不清楚。只见她那灰棕色的眼睛瞪着,显出惊异的神气,又眉目含春,静静的盯着孟嘉的脸。孟嘉常常写文章或是读书,直至深夜,有牡丹在书房陪伴,真觉得心中满足。仆人往往放一壶热茶在那闪亮的藤皮编的旧壶套里。在寒冷的晚上,厚厚的蓝窗帘在窗子上挂起来,窗子上糊的是高丽纸,可以卷上放下,比玻璃还能够御寒。窗子上既然有透光的高丽纸,牡丹总是爱把蓝窗帘儿拉到一旁,使窗外朦胧的光穿纸窗射入。若是孟嘉说他还要起来再做点儿事,牡丹就又把灯点上。若是夜深了,她就从靠近书架的一个小旁门儿轻轻回到自己的屋里去睡。
一天晚上,牡丹对孟嘉说:“我拿点儿东西给你看。”她把一个一尺高的厚挺的白毛纸糊的信封递给孟嘉,那是普通的公文封套儿。封套儿上印有蓝色的粗格子,左下边印有木刻的深棕色的字,是“高邮盐务司”。
“我要告诉你我丈夫所做的事情。你看见那些女人的名字和他在她们身上花的钱数儿,你就明白了。”她说他们从桐庐回家后,在家里发现的,是由一个嘉兴的船夫送去的。在封套的上左角儿贴着一个纸条儿,上面写着“费庭炎夫人亲收”,在“亲”字右边划了两个圆圈儿。她嘉兴的家里寄给她的,以为里头有她自己的文件。原来是她亡夫的私人信件,一本厚日记,另外一小本账簿。高邮盐务司寄来了几个箱子,几件家具,还有这个交死者遗孀的大封套儿。人家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费家。
“这对我,并不算新鲜。你看见了这个小折子,不会怪我吧?这些名字是宝珠、银杏、小桂,她们得自他的好处最大。”
孟嘉一时感到兴趣,把那个小折子看了一眼。上面记的有一次晚宴和玩乐,竟花到八九十块钱。这就是一个官吏的重要生活。上面还有几项收入引起他的注意,上面有人名、日期、数目字,数字后面动辄是千单位的。费庭炎把那几个数字写得很漂亮。这位死去的盐务秘书生前的花费,显然是入不敷出的。
他的日记就更明白了。在某些页上他把情人的信粘在上面。还有些零星插入的文句,如“所遇未成”,“虽尽力报效,此女蠢不可及”。他对同事和上司的评注并不客气。最后他提到走私和受贿、商谈、威胁等等。如“相信杨必遭报,渠之所得不止五千。所得已超过我之两千五百,明天将此事告知薛。”
薛盐务使为何使此一包裹由别人经手,殊不可解。也许他尚未知晓此一包裹,也许尚未肯查看内容为何物。一定是由一个职员在费庭炎锁着的办公桌抽屉中找到,而办公桌是用东西破坏打开的。
孟嘉很郑重的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重要吗?这项证物若在法官手里,全局的职员都会受到牵连,这是严重的犯罪。”
“你为什么不报上去?”
“你过去恨他,是不是?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了解你们做京官儿的。你们若是认为这是犯了大清的法律,难道这不需要洗刷,不需要革新吗?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孟嘉觉得牡丹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一种热情在燃烧,在激荡。那不幸的婚姻会一度焚毁了她的相思和热情。她仍然记得她丈夫那虚伪的笑声,那么肆无忌惮,无所不为,那么急功好利!她仍然记得当年那段日子,一丁点儿声音会使她吓一跳,一点儿光亮她也怕。一个受苦受挫折的少妇心中恼怒仇恨的残火余灯,本来在上半年已然在幸福之下埋葬,已然忘在九霄云外,现在又死灰复燃,又在心中引起她的剧痛,这种感觉,若没有亲自经过,谁也不能知道。
孟嘉点着一袋水烟,在幽静的书房中喷出一口口短促的蓝色烟雾。水烟袋,是用美丽的白铜做的。每逢孟嘉在家里度那轻松悠闲的时光,抽水烟是他最心爱的消遣。每装上一次烟丝,只够抽上几口,装烟点烟太麻烦,所以在事情忙时,他抽纸烟。
最后,他说:“你不想到法院大庭广众之中去亮相儿吧。我也不愿看见你受牵连。这个案子一办起来,一定要你去做证,因为其中直接涉及的是你的前夫。奕王爷当然对你诸多关照。但还要看这个案子怎么样办。我若把这个案子送上去,负责审查的人会立刻就办,或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或是想在扬州百万富翁的盐商身上去刮钱。这本日记上所记各项,都要深究细查,因为上面有经手人的名字、日期、款数。盐商若不及时花钱把这件事遮盖下去,这会是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丑闻……”
牡丹的回答是很奇妙的女人的说法,因为她懒洋洋的,还有气无力的闭着嘴笑了笑,她说:“这会使我婆婆的心都碎了的。因为她一向那么正派,那么死要面子……只要不牵扯上我的名字,我到不在乎。”
“御史派人调查这件案子,当然秘密进行。我会告诉他们不要牵扯上你的名字。你对这些事是一无所知,对吧?”
“除去他花天酒地胡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姑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