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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人打一个伞不够使。”豁唇说。
豁唇头脑中的数量词只有“个”。在家里他也是这么把所有的东西论“个”,一个蜡台、两个窗户、四个灯泡、六个鱼、八个白菜、十个土豆、十三个枣等等,怎么纠正他都无济于事。老女人便想着这毛病由豁唇入学后的老师来改掉。
小木匠最终没有如愿以偿站在鹅颈女人的伞下。她挺拔的腰肢愈发使他神魂颠倒。他特别嫉妒这个三瓣嘴的小家伙,他就可以那么理直气壮地依偎着鹅颈女人。
雨使云彩和因雨而生成的水雾缠绕在一起,有一种铁灰色的鸟毫无畏惧地飞来飞去。
鹅颈女人问小木匠,“你去塔香给谁家打家具?”
“说是叫肖平礼,开小卖店的。”小木匠说。
“是他啊。”鹅颈女人轻声说,“这是二婚了。”
“他原先的老婆呢?”小木匠问。
“离了。”鹅颈女人说,“两口子穷着时和和气气的,挣足了钱后三天两头就吵。女的老挨打,回娘家住了半年,娘家哥哥不干了,来到塔香把肖平礼狠狠揍了一顿,让妹妹和他离了婚。财产四六开,女的是四,孩子也给了女方,这样肖平礼轻手利脚又说了个媳妇,还是个没沾过腥的黄花闺女呢。”鹅颈女人笑了起来,又说,“我说嘛,他们就把旧家具都劈了当柴烧了,将存在房山头的板子拿出来放到日头下晒,没想到是要打新家具。你说家具就是盛东西的,新的旧的不是一样用吗?”
“旧的不是被前妻用过了嘛。”小木匠说。
“人不好了,东西怎么就跟着不好了?”鹅颈女人鄙夷地说,“真是小气。”
雨小了,它已经细若游丝了。鹅颈女人放了伞,说时候不早了,采完这片都柿就往回返。小木匠悻悻地说,“又发不了车,天黑前回去就行。”
豁唇找着一枝果实累累的矮矮的都柿秧,把它掐断拿在手中。那都柿果个个如拇指盖那么大,熟得发紫,豁唇不由用手去查它结了多少颗果实。最后他举着都柿秧冲鹅颈女人高喊,“这个秧子结了二十七个都柿!”
鹅颈女人远远地冲他说,“可不能再把秧子掐折了,这样秧子死了,明年就不能结果了。”
豁唇将一粒都柿舔进嘴里,小声嘟囔着,“这么多都柿秧,弄折一个又怎么了?这里哪个秧子是你家的,还这么护着,哼!”他又用舌头舔下一粒都柿,只感觉那甜香气使他的舌头快活得直打滚。
“你要少吃点。”鹅颈女人又直起腰冲豁唇说,“这么吃下去,非吃醉了不可!”
“醉了我就睡在山里。”豁唇想,他仍然是吃。吃得他已经品不出甜味,舌头发麻了,可见到晶莹如珠的果实仍然罢不去要吃的欲望。后来他终于感到四肢绵软无力,看东西时恍惚飘游,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前方的景色,天色微微泛灰了,雨因为要鸣金收兵而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白雾东一团西一团地在林间漫游。这时豁唇突然发现在雾间有一个斜斜的素装的女人在飞来飞去,她披散着乌发,肌肤光洁动人,她飞得恣意逍遥,比鸟的姿态还美。
豁唇不由返身冲鹅颈女人大叫,“快看,有一个会飞的女人在白雾里!”
鹅颈女人没有回答。豁唇看不到她的身影,小木匠也突然消失了。豁唇有些兴奋又有些恐惧,他盯着那个飞人看,她掠过一片松树,忽浓忽淡的雾使她一会儿鲜明一会儿又蒙眬。豁唇不由大声冲她喊,“你是谁?你怎么会飞?”
那女人袅娜地转身,迅疾地朝着更深处的森林飞去了。豁唇看不到她的踪影了,他想站起来寻她而去,而却力不从心。都柿是一种可以醉人的果实,看来鹅颈女人的警告是有道理的。可他们又去哪里了呢?他们会不会丢下他不管呢?豁唇无论如何也记不得回去的路,因为他们也没有从有路的地方来。四周静极了,雨仿佛全然止息了,可太阳并未出来,想必它只能明天出来了,因为这已是傍晚时分了。豁唇看见两枝白的芍药花开在矮树丛中,他想那个会飞的女人是不是下来采花了呢?豁唇竭力盯着那两枝蓬勃的白花,后来觉得那花跟云彩一样膨胀起来,罩得他直眼晕,他便歪倒在湿漉漉的都柿丛中睡着了。
逆行精灵(13)
鹅颈女人是第四次听到男人赞叹她的腰肢了。她弄松了发髻,只好从衣袋中拿出另外两只发夹别上。她系裙带的时候对小木匠说,“就这一次啊,记住,到了塔香可不能去找我,我不会理你的。”
小木匠心满意足地笑了。她的脖颈离胸究竟有多远他是知道了,不过她的两个扣眼被他心急而弄豁了,纽扣时不时从扣眼拔出头来,使她的胸一阵阵裸露,鹅颈女人不由低声埋怨他。他们在动作的时候挂在枝叶上的雨珠纷纷掉落,弄湿了鹅颈女人的脸和小木匠的脊背。这一刻一只蚂蚁爬到了小木匠的肩膀,鹅颈女人觑见不由绵软一笑,小木匠以为她嘲笑自己做得不好,正在气馁间,鹅颈女人把蚂蚁捉下来放到他眼皮下,说“笑的是它”,小木匠的激情这才得以旺盛地燃烧并在一个空灵销魂的瞬间化为灰烬。如果不是由于豁唇,他们也许会使整个过程变得更为从容和自如一些。
“你揪疼了我的耳朵。”小木匠说。
“可我的发髻松了,回去一看谁都明白了。”鹅颈女人说。
“你就说树枝挂了头发。”小木匠说。
“我也不在乎,只要我刚才是高兴的。”鹅颈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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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匠上前帮鹅颈女人将夹在头发中的草叶一一摘下,由于她很高,他的胳膊又较常人的短,所以他得时不时翘起脚来。鹅颈女人咯咯笑着问,“家里有媳妇吗?”
“孩子都上小学了。”小木匠说。
“难怪。”鹅颈女人说。
“难怪什么?”小木匠大惑不解。
鹅颈女人拍拍裙子上的草屑,并不做答。裙子皱得像层层叠叠的水纹,小木匠不由俯身帮她抻了抻裙摆,拽得鹅颈女人直打趔趄,连忙制止他道,“算了算了,皱它的去吧。”
他们开始寻找豁唇,后来在都柿丛中发现了他。他睡得格外香甜,三瓣唇已被果子染成紫色,宛若一朵马兰花在开放。他的脸膛又黑又亮,毛茸茸的睫毛斜斜地覆着眼睑,微微拂动,可以想见梦的翅膀在撩拨它。鹅颈女人不由垂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还是个小童子呢。”小木匠醋意地说。
“多稀罕人的孩子,”鹅颈女人说,“他妈真有本事,那么大岁数还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
小木匠“咦喝”了一声,他看见一只翠鸟飞过。
“咱们把盆子采满了再叫醒他。”鹅颈女人说。
小木匠这回安于采摘了,盆子里的都柿就渐渐丰盈起来。他们之间不再有话,这种时候果实的甘甜美丽才本质地回到他们身上。
都柿已经把盆子盖满了。鹅颈女人推醒豁唇。
豁唇睁开眼睛看着鹅颈女人,愣愣的,一副不知身在何方的表情。
“雨停了,咱们回吧。”鹅颈女人说,“你睡了一个多钟头了。”
“刚才——”豁唇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他坐起来指着前方的树林说,“我看见雾中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飞。”
“你是吃都柿吃醉了。”鹅颈女人伸手将豁唇拉起来。
“我真的看见了。”豁唇说,“我就喊你们来看,可你们不答应。”
“我们采都柿呢,”小木匠说,“离你老远老远的,听不见。”
豁唇继续说,“那个人也没见有翅膀,怎么能飞?”
“你是在做梦,”鹅颈女人轻声说,“就把它和真事混在一起了,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老是把梦当成真事。”
鹅颈女人在前领路,豁唇在中间,小木匠将盆子卡在腰间端着断后,他们朝养路段走去。豁唇在走路时又发现了几簇托盘,一株开着七朵花的百合,一片灰褐色的狗尿苔。所以他的惊叫就屡屡响起:
“五个托盘!”
“一个开着七个花的百合!”
“这么多个狗尿苔!”
他们走回塔纷养路段时天完全暗了。老女人已经站在外面张望了一个多小时。当她终于看见豁唇后,不由落下眼泪,委屈地说着,“急死妈了。”
逆行精灵(14)
黑脸人已经醉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孕妇倚着火墙沉思默想着什么。抱琴者换下了西装,穿上了一件薄的灰羊绒背心,更显得他文质彬彬。鹅颈女人望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有一种负疚感。短发大嫂坏了肚子,已经跑了好几趟厕所,不过她发现满盆的都柿后还是馋出了酸水。虽然说都柿会加剧痢疾的疾患,她还是抓了一把吃起来。女售票员闻讯后也跑过来吃,她又重梳了辫子,将三股辫梳成四股,辫子就没了间隙,像麦穗般匀密了。孕妇正渴望酸甜的东西,因而也欣然接过鹅颈女人递来的都柿,接二连三地吃着。
卖山货的不知里出外进了多少趟。他看到都柿后对大家说,“你们把牙吃倒了,一会儿吃饭就不香了。”
老女人给豁唇换上干爽的衣服,又检查他的腋下、颈窝和大腿根这些软组织,看是否着上了草爬子。虽然说三千个草爬子中只有一个是有毒的,可她还是格外小心。塔静就曾经有一个女人因草爬子上身而死亡。草爬子形如蜘蛛,很小,会飞,喜欢朝有香味的地方扑去。它袭击人体时专拣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下口,细而多的触角一点点扎进去,而人却浑然不觉。若是发现及时,用烟头熏它,就能使它前功尽弃,它会缩回头。不过春季的草爬子最疯狂,到了暑期,被雨水洗劫几次,有毒的也威力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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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人没有发现草爬子,她便彻底放了心,又用木梳将豁唇的头发理顺。
卖山货的问豁唇,“这一盆有你采的吗?”
“他全采进自己的嘴里了,”鹅颈女人说,“吃醉了,睡了一觉呢。”
“怎么让他躺在地上睡?”老女人大为不满地说,“这么潮的,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小男孩还这么娇气呀!”鹅颈女人扭着脖子说,“我小时候常常睡在山坡上,也没得一点毛病。”她这一扭脖子不要紧,纽扣又顺着倾斜的被撕裂的扣眼脱颖而出,她的肉色乳罩显露出来。鹅颈女人红了脸,她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用双臂交叉着护着胸,然后去拿旅行袋换衣裳。她打听到车上没人,就背着旅行包去车上了。
小木匠借故还雨衣和伞也跟了出去。
卖山货的总算找到刺探隐私的机会了,他贴着豁唇的耳朵问,“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豁唇说,“我睡着了。”
“没睡着的时候他们没甩下你吗?”
“对了——妈——”豁唇忽然冲老女人叫道,“我看见林子的雾中有个女人在飞。”
孕妇怔了一下,她手中的都柿撒了满炕,骨碌碌地滚着。
炊事员搬着圆形饭桌进来了,她将它支在地中央,瞥了一眼都柿盆说,“还真没少采呢。”
“我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白衣裳,她飞得可好看呢。”豁唇说,“后来我就喊人,可他们俩都不答应,再后来那个白人飘走了,我盯着两个白芍药看,看迷糊了,就睡了。”
“听听——”卖山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