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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上午,我都跟汉农先生一起去干活儿。这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三个先令,尽管她一直担心我的眼睛,我一回到家,她就帮我洗眼睛,让我的眼睛先休息半小时再说。
汉农先生说,星期四他在巴灵顿街送完煤,在利米国立学校附近等我。这样,同学们都该看见我了。这样,他们该知道我是一个工人,而不是一个长着疤瘌眼、一副哭丧脸、还去学跳舞的日本佬啦。汉农先生说:上来吧,我便像个工人似的爬上平板车。我看见那些男孩子都呆呆地望着我,呆呆地望着。我对汉农先生说,要是他想抽袋烟轻松一下的话,我就来操缰绳。他把缰绳递给我,我听见了那些男孩们的喘息声。我学着汉农先生的样子,朝马吆喝:驾!马跑了起来,我知道利米国立学校有几十个男孩要犯嫉妒这条弥天大罪了。我又朝马吆喝一遍:驾!想让每个人都听见,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赶马车,而不是别人;让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看见的那个坐在平板车上,手执缰绳和鞭子的人是我。这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比我的首次圣餐日还要辉煌,那天让外婆搞砸了;它也比我的坚信礼日辉煌,那天让我得了伤寒。
他们不再叫我的外号,也不再笑我是疤瘌眼。他们想知道我才十一岁,是怎么找到这份好差事的,能挣多少钱,会不会一直干下去。他们想知道煤场里还有没有别的好活儿,我可不可以替他们说句好话。
后来,有些十三岁的大男孩把脸凑过来,说他们应该干这个活儿,因为他们年龄大,我不过是个没长肩膀、瘦骨嶙峋的小矬子。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反正是我在干这个活儿,汉农先生夸我特别棒。
有些天他的腿实在疼得厉害,几乎迈不动步,汉农太太很焦虑,她给我倒了一缸茶,我看着她卷起他的裤子,把脏绷带一层一层揭去。伤口又红又黄,里面嵌着煤灰。她用肥皂水清洗伤口,然后涂上黄软膏,拿把椅子撑住他的腿。夜里他就这样待着,看报纸,或从头顶上的书架找本书读。
腿恶化得这么厉害,他只好提早一个小时起来,放松放松僵硬的腿,重换一次绷带。这天是星期六,早晨天还很黑,汉农太太就来敲门了,问我愿不愿意去邻居家借辆手推车带上,汉农先生今天绝对扛不了煤袋了,也许我可以替他把煤袋滚到手推车上。他也不能用自行车带我了,我只能推上手推车在煤场跟他碰头。
那位邻居说:借给汉农先生啥都行,愿上帝保佑他。
我在煤场大门口等着,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向我走来,骑得比以前更慢。他的腿很僵硬,几乎没法下车。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弗兰基。他让我备马,但我套马具时还是费了些劲。他让我把马车赶到煤场外面,来到寒冷的大街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赶下去,再也不回家了。汉农先生教我怎样把煤袋拖到车边,扔到地上,拖上手推车,推进人家的屋里。他告诉我怎样才能安全地搬运煤袋而不伤到自己。到了正午,我们送完了十六袋煤。
这个时候,我希望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能看见我,看我驾驭马车、搬运煤袋的样子;看我在汉农先生休息两条腿时,包揽一切的样子。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推着手推车走进南方酒吧,跟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比尔。盖文坐在一起喝柠檬水的样子,汉农先生、帕姨父和我是一身乌黑,比尔。盖文则是一身雪白。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汉农先生让我留下的小费,四个先令,加上他付给我的上午的工酬,一个先令,总共是五个先令。
妈妈在炉子边坐着,当我把钱交给她时,她看着我,钱掉到她的腿上,她哭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钱应该使人快乐呀。瞧瞧你的眼睛,她说,到那面镜子前瞧瞧你的眼睛。
我的脸乌黑,眼睛比以前更糟了。眼白和眼睑全红了,黄色的眼屎渗到眼角,流到下眼皮上。稍过一会儿,眼屎就变硬了,得抠或洗才弄得下来。
妈妈说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跟汉农先生干了。我想说汉农先生需要我,他几乎不能走路了,我今天早上不得不把所有的活儿揽下来,我赶车,用手推车搬运煤袋,然后到酒吧里坐坐,听人们谈论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哪个更棒。
她说她很同情汉农先生的不幸,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不幸,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一个在利默里克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走路的瞎儿子。你险些因为伤寒丧命,这就够糟的了,现在还想再把眼睛弄瞎吗?
此刻,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爷们,为家里挣钱的机会呀。爸爸不寄钱,电报童也从来不登我家的门。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星期一的上午,要是没人帮汉农先
生把煤袋拖到车边上,再用手推车搬运进别人家里,他该怎么办呢?我忍不住哭了,因为他跟那匹马是那么亲密,管它叫亲爱的,他自己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要是汉农先生不把它牵出去遛遛,我也不能把它牵出去遛遛,那匹马该怎么办呀?没有燕麦、干草和偶尔的几个苹果,它会饿死吗?
妈妈说我不该哭,这对眼睛不好。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只能这么对你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为我洗了洗眼睛,给了我六便士,让我带小马拉奇去利瑞克电影院看鲍里斯。卡洛夫主演的《吊不死的人》,再买两块“克里夫”太妃糖。眼里往外渗着黄色的眼屎,看银幕很不方便,小马拉奇只好当我的解说员。周围的人叫他别出声,他们想听清鲍里斯。卡洛夫在说什么。小马拉奇回过头对他们说,他只是给他的瞎哥哥帮忙。结果,他们把负责人弗兰克。高金叫来了。他说要是再听到小马拉奇说一句话,就把我们两个都扔出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办法,先把一只眼睛里的眼屎挤出来,弄干净,用它看银幕,然后再把另一只眼睛挤干净,这样来回轮换着,挤,看,挤,看,到头来,看到的东西都是黄黄的。
星期一早上,汉农太太又来敲我家的门。她问妈妈,弗兰克能不能去一下煤场,告诉办公室的人汉农先生今天不能上班了,他得去医生那儿看看他的腿,明天他一定来;今天不能送的煤,明天一起送。汉农太太现在总叫我弗兰克,是的,一个能送成百上千磅煤的人不应该再叫弗兰基了。
办公室里的人说:哼,我想我们对汉农够忍让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考特,先生。
告诉汉农,我们需要一张医生的便条,你明白吗?
我明白,先生。
医生告诉汉农先生,他必须去医院,不然会恶化成坏疽,那医生可不负责任。救护车拉走了汉农先生,我的这番大事业就此结束了。现在,我又跟利米国立学校的其他孩子一样白了,没有平板车,没有马,没有带回家交给妈妈的先令。
几天后,布瑞迪。汉农来我家,说她母亲想让我去看看她,跟她一起喝杯茶。汉农太太在炉子边坐着,她的一只手搁在汉农先生的椅子上。坐吧,弗兰克,她说。我随便找张厨房的椅子坐下。她说:不,坐在这儿,坐在他的这把椅子上。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吗,弗兰克?
啊,他一定很大了,汉农太太,他一定有三十五岁了。
她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已经四十九岁了,弗兰克,这种年纪的人,腿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是不该,汉农太太。
你知道你跟着那辆平板车,让他很高兴吗?
我不知道,汉农太太。
你让他很高兴。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布瑞迪你认识,凯瑟琳在都柏林当护士。但是我们没有儿子,他说感觉你就是他的儿子。
我觉得眼睛一阵灼痛,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在哭鼻子,尤其是在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的时候。最近我总是这个样子,是因为那个工作?是因为汉农先生?母亲说:哦,你的眼睛都快赶上尿泡了。
我想,我哭鼻子,是因为汉农太太那种柔声细语跟我说话的样子,她那样说话,都是因为汉农先生。
就像他的儿子,她说,我很高兴他有这种感觉。他上不了班了,你知道。从今往后,他得待在家里。他的腿也可能治好,要是真能治好,他也许可以找一个看门的差事干干,那样就不必再搬啊运啊的了。
我不会再有工作了,汉农太太。
你有工作,弗兰克,上学,这就是你的工作。
那不是工作,汉农太太。
你不会再干这样的工作了,弗兰克。想到你吃力地把煤袋拖上车的样子,汉农先生很伤心,你母亲也很伤心,这还会损害你的眼睛。天晓得,我多么内疚把你拉进来,让你可怜的母亲夹在你的眼睛和汉农先生的腿之间,左右为难。
我能去医院看看汉农先生吗?
他们不会让你进的,但你肯定可以到这儿来看他。天晓得,除了读读书报,看看窗外,他干不了什么了。
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你不应该哭,不过眼泪是咸的,可以洗掉你眼睛里的坏东西。
莎士比亚
爸爸总算来信了,说圣诞节前两天回家。他说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他已经改过自新,希望我们做个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履行我们的宗教义务,他要给我们带回圣诞节需要的所有东西。
妈妈带我去火车站接他。火车站总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们从车厢里探出身子,哭泣,微笑,挥手告别。火车鸣响汽笛,向人们示意,随即在滚滚蒸汽中“呼哧呼哧”地开动
了。站台上,人们抽着鼻子。铁轨银闪闪的,伸向远方,伸向都柏林,伸向更远的世界各地。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空荡荡的站台上寒气袭人。一个戴着铁路工作人员帽子的人问我们,想不想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等车。妈妈说:太谢谢了。这个人领我们走到站台尽头,妈妈笑了起来———那儿有个信号塔,我们得爬梯子上去,这让她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她很胖,她不时地说:啊,天呀,啊,天呀。
我们来到世界之巅,信号塔里很黑,只有那个人俯身看着的仪表盘上,闪烁着红、绿、黄三种颜色的信号灯。他说:我正要吃点晚饭,你们也来吧。
妈妈说:啊,不,谢谢,我们不能抢了你的晚饭。
他说:老婆总给我做太多晚饭,就算我在这座塔上待上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看看信号灯、拉拉操纵杆当然不是什么很难的工作。
他拧开保温瓶盖,往茶缸里倒了些可可。给你,他对我说,你喝可可就自己倒吧。
他递给妈妈半块三明治。啊,使不得,她说,你可以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我有两个儿子,太太,他们都在英王陛下的部队里打仗呢。一个在非洲为蒙哥马利效力,另一个是在缅甸或者其他什么鬼地方,请原谅我说这种话。我们从英国那里争得自由,又为它打仗。拿着,太太,就这么点三明治,吃了吧。
仪表盘上的信号灯开始闪烁,那人说:你们等的火车到了。
非常感谢你,圣诞节愉快。
也祝你圣诞节愉快,太太,还有新年愉快。下梯子时当心一些,小家伙,帮帮你妈妈。
非常感谢你,先生。
我们又开始在站台上等,火车呼啸着驶进车站。车厢门打开了,几个提着箱子的男人跳到站台上,急匆匆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