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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说:“太晚了,你别进去了,里边很脏的。”
凌信诚说:“没事,把你送下去我就走。”
优优犹豫了一下子,终于从梯口下来了:“那好吧,那你小心点,里边净是门槛你别绊着。”
凌信诚点头答应着,然后优优在前他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优优往下走。他显然是第一次涉足这种贫民窟,不免东张西望四下看。那地下旅馆时至深夜也不安静,不少晚归的人还在盥洗间里涮锅擦澡洗衣服,不少房间还有人大声说笑玩纸牌,不少男人赤脚光背在走道里来回走,不少女人看见优优点头打招呼,然后又好奇地看着她身后西服革履的凌信诚。优优三拐两拐直到凌信诚肯定转了向,才走到她住的那间小屋前。优优回头说:我到了。随即掏摸钥匙要开门,钥匙刚刚插进钥匙眼,那扇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优优吓了一大跳,惊魂稍定才看清拉门的原来是她姐夫。
姐夫一脸愠怒,劈头就问:“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优优说:“我和朋友有事呢。”
她说完还回头看一眼凌信诚,好像是让凌信诚给她作证明。可她刚刚把头转过来,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真是学坏了!”姐夫气急败坏地发着抖,指着优优责骂道:“你姐姐有病你知道不知道!你还有心和男人出去玩,你还要把男人带回来,你真要把你姐姐气死啊!你恨不得你姐姐死得早!”
优优被姐夫猝不及防地扇了这一下,这一下扇得她立时怔住了。然后没等姐夫责骂完,便红着脸转身跑开了。她听到姐夫还在她的身后骂,骂的对象已经移向凌信诚。
“……喂,你小子要搞清楚,我小妹可是处女哟,你别玩火玩出了事,当心我到公安局告你去!”
优优跑到地面上,她想哭但是没有泪。旅馆外的街道上,远近都静静的没有人,也听不见来自地下的吵闹声。优优对那种无休无止的吵闹已经厌透了,她觉得自己不该生活在那里的。她在信诚公司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三个月,早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文明的人。可每天晚上她都要沿着那一节节水泥楼梯往地下走,那越走越近的潮气和臭味总是提醒她,她不过是生活在这个地下室里的一个打工妹,她不是白领,不是小资,不是这个城市中的社会主流!
在这个深深的地下室里,最让她悠然向往的,还是和周月厮守的时光。在医院照顾周月的那一段幸福生活,曾是那么无忧无虑。那时忧虑的只是周月的病情,但治不好病文能怎样?只要能和周月长相厮守,他病一辈子她就服侍他一辈子,这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对她不挑剔,只要他对物质生活不挑剔,他们一定能过得非常快活。
幻想让优优的双目含泪,让她听不到现实的声音。她没有察觉凌信诚也从地下室里爬上来了,默默无言地站在她的身后。
终于,他开口说:“那个人,他喝了酒,可能喝醉了。”
优优知道他在说姐夫,也知道他是为姐夫的粗鲁做解脱,也知道他解脱姐夫是为了安慰她。可他为什么要安慰她,优优却似知非知说不清。
优优没有回头,她在等待风把眼泪吹干。她后悔让自己的这位少东,看到她住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看到她有这样没文化的亲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在凌信诚心中的印象,已经糟得没法挽回。
优优说:“你走吧,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他是我的姐夫,他是怕我学坏。”
凌信诚的声音分明就在身后,但仿佛隔得很远很远,他说:“我知道。”又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别让他们再着急了。”
优优转了身,低头从凌信诚的身边走过去,她没有和他打照面,甚至连谢谢也没说。
优优回到地下室,她直接去了大姐的房间里,大姐没有睡,脸色也不好,正在听姐夫抱怨她。姐夫见优优进屋便住了嘴。
大姐先是满脸焦急地看优优:“优优,你脸上怎么发青了,是不是在外面又和人打架了?”大姐还记着优优和小胡子和李文海打架的事,所以一看优优有伤就先责问。
优优板着脸,生硬地回答说:“我自己磕的。”
大姐松了一口气,体虚气弱地埋怨道:“你怎么总是不小心,总是粗粗拉拉像个男孩子。优优,你以后别再这么晚回来了,你非要把我们急死吗?姐夫骂你也是为你好,你可别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优优不说话,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些。
大姐也放缓口气说:“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啊,是不是你交了男朋友?”
优优把身上的钱拿出来,在这之前她还没数过,她都不知道本来要留给周月的少女身,今天到底卖了什么价。
她把钱放在大姐的床铺上,放在大姐盖着的被子上。看她一下子拿出几百块,大姐和姐夫都惊住了。
姐夫先问:“你哪来的钱?”
大姐后问:“是那个男孩子给你的么?优优你要有大事可不能瞒大姐啊。”
优优没有看大姐,因为她不敢看大姐,因为大姐的目光像母亲!
优优抬头对姐夫说:“姐夫,麻烦你,明天带我大姐再看看病,再给她买些好吃的。”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拉门就出了大姐的屋。
优优出了大姐的屋,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她低头往自己住的房间走,在走廊里碰见阿菊了。阿菊正在她和德子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往优优大姐的门口看。
阿菊见优优从大姐屋里走出来,看见优优悄悄抹眼泪,便闪身出了自己的门,压着声音问优优:“你姐夫打你啦?”她边说边看优优的脸,那脸上有块青肿很触目:“他怎么这么狠,到底是为什么?”
优优不答话,她走进自己的屋,一屁股坐在地铺上,这时她才觉得浑身疼得要散架,这时她才觉得从干完那事后就一直很麻木的身体里,正在一跳一跳地疼!
她抱着自己的两只腿,把头埋在膝盖间,她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我想回家去。”
“回家去?”阿菊揽着她的肩膀坐下来,一脸疑惑地问:“你是说,回仙泉?你别傻了。你姐夫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早把你们家的房子家具都抵光了。你早就没家了。你回仙泉你住在哪儿?别说你,现在连你大姐都回不去!”
优优的眼泪又掉下来,一颗一颗掉在双脚之间的地面上。这眼泪阿菊看不见,但她看得见优优微微发抖的肩。
“怎么了?”阿菊轻轻抚摸着她的肩:“你想什么呢,你真的想家了?”
对,她是想家了。
阿菊的话让优优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很苦,让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她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心里总能承受的,因为她总觉得她只是背井离乡在外地,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还要回到家里去,回到那个美丽的仙泉去,仙泉还有她家的两间老房子,还有她的一个窝。
但她对阿菊摇摇头,她说:“我想我的朋友了。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我真的很想他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能来看看我。”
阿菊脸上挂出淡淡的笑:“朋友,是男朋友?”她见优优闷头不答话,又说:“他们说你刚才带回来一个小伙子,漂亮得都有点像女人,那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优优抬头看阿菊,愣了半天才反应出她在说谁呢,她马上明确地摇摇头,说:“他怎么会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小老板。”
“那你说的朋友倒是谁,我见过么?”
“你没见过。”
“准是把你甩了吧?是北京的么?我可告诉你,北京的男孩都很滑头的,你别让他们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优优不想再说下去,她不想说出周月的名,她不想说周月其实也是仙泉的,说了阿菊会吃惊。
优优往床上倒下去,她嘟哝着说我困了。阿菊也就站起来,拢拢头发往门口走,出门前她对优优说:“要我给你关灯么?”优优迷迷糊糊地说声行。阿菊就把灯关了。
阿菊说:“你要真想朋友了,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朋友还是老的好,新的全都靠不住。”
因为刚刚黑了灯,优优什么也看不见。她能听出阿菊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在黑暗中能听出她的笑模样。她本想问一句那老朋友是谁呀,但周身的疲倦和睡意让她开不了口。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晤”,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13
从五年前那个落雨的黄昏始,到优优的失身之夜止,优优的故事就算讲完了。我和她一共见了四次面,每次谈话五十元。整个故事讲完后,我又另给了优优五百元,还把电话号码也留给了她。我告诉她以后宁可多打几份工,最好别再用身体换钱花。
然后我开始构思我的小说了。
腹稿打了三天后,我发觉优优的经历确实只适于写成小说。因为故事的走向实际上是沿着一条心理线索,表现一个女孩从少年到青年的五年间,对一个男孩的暗恋,表现青春的纯真和伤感,幻想的优美和脆弱。那种心灵的隐秘很独特,但实际情节并不多,而电视剧本则需要一浪高于一浪的情节来支撑,不像小说那样对内心的情调更讲求。
于是我决心写小说。
我从优优十四岁的那一天开始写。那一天优优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便穿了她老爸留下的雨布去仙泉体校找大姐。她在见到大姐前,见到了那个年轻的拳击手。周月最初吸引她的也许只是那张酷似韩国歌星的脸,以及脸上和身上亮晶晶的汗,他那样子让优优忽然心动,那一刻就开始了这女孩优美的初恋。
描写初恋的过程是非常享受的。我可以让自己非常感性地想象那个下雨的天,想象那幢老旧的拳击馆。我想象那里的光线非常暗,只有拳击台被一束强光笼罩着,照亮了洪教练头上的白发和周月身上的汗。
我还想象了仙泉公园的观瀑亭,我特意用优优的视角看出去,那亭子在飞瀑化雾的轻拂下,像飘在半空行走的云。
在写完公安医院那段美好幸福的时光后,我让自己停下来。我特别想见到那位年轻的拳击手,或者是优优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人。于是我放下笔给优优打电话,提出这个即兴而生的想法来。优优说周月她也找不到,那个XX处和公安学院她都去过了。现在就算能找到,她也不想再找了,因为她已经没资格。还是把他留在我心里吧,优优说:我现在什么梦都不想做。
“那,”我说:“见见你大姐可以吗,我想听听你大姐和姐夫怎么说。”
“你别见我大姐了,我跟你谈的这些事,都没跟我大姐说。”
“那阿菊呢?阿菊跟你是好朋友,我和阿菊聊聊总可以吧。”
“阿菊?阿菊一点文化都没有,我现在都不想跟她聊。再说我也不想让阿菊他们知道我找你拿我的事情换钱了。”
“凌信诚呢,凌信诚怎么样?”我似乎从没这么执著过,但优优还是拒绝了,她似乎不希望我更多地介入她的私生活。
优优见我这边沉默了,似乎想允诺点什么补偿我,“你要还想了解什么可以再找我,我可以再跟你聊几次,我可以免费跟你聊。”
我说:“好吧,我有空会找你的,免费倒不必。”
我确实还想再去找优优。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对这女孩有些牵挂了。当然我必须说明这牵挂的动机很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