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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破四旧,立四新”的浪潮席卷神州大地。李革委带领大队的基干民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桃李湾右侧的清朝乾隆爷御笔题字并赐建的“朱氏女贞节牌坊”彻底摧毁。把相传在明末修建、曾经是他栖身七年的关圣庙夷为平地——这可是他住了多年的家啊。
作为一个精明干练的农村干部,李革委已经在鸡爪山公社有口皆碑了。于是他曾被区委指名抽调,到山外一个几任干部都整治不好的阶级矛盾相当复杂的出了名的“烂大队”,担任为期半年的大队革委会主任。
那段日子,当李革委正在利用晚上和早晨的时间,紧锣密鼓地盖房子;白天他要开会,指挥各生产队的农业生产。区委、公社党委的同志来到他的建房施工现场,对他宣布了组织上的抽调安排,要立即上任。
李革委虽然欣然同意。但环顾一下这两间尚未彻底完工的房子,他心中似有许多事放不下。
区委的领导都看在眼里:田嫂正哄着两个女儿吃饭……那两间房子除了木架,四周的竹片还未编好,后序还要用碳灰粉刷……两间房就一间有瓦盖,另一间连脊梁木檩都没有……
区委的一位老领导发话了:“小李呀,人人都管你叫李革委,这说明你是党的好干部,你放心去工作吧,我们不能看着一个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冲锋陷阵的干部,连房子都没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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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区委领导指示公社党委,给李革委批示了砍伐木材的指标,抽调劳力,由专人负责在三天之内建好房子。基本上李革委的房子,有一半是党和政府的馈赠。
李革委到了那个令上级头痛的“烂大队”,施展开雷厉风行的才干,硬是把那里搞得政通人和。半年后回到桃李湾。
…………
如今,这两间木架房却被滚滚浓烟笼罩着,那木檩、瓦片、竹片被子肆虐的火焰强劲地吻过去,发出劈历叭拉的惨叫。偏偏这时山风顿起……风借火势,火仗风威……
村里的山民们都在晨睡的贪恋之中,只有警觉的狗在狂吠,发布这一幕不愿观看的世间悲哀……
李革委夫妻呛得喘不过气来,尽管这段时间他们的精神和身体都经受过折腾,求生的本能,使李革委明白,唯今之计是逃避葬身火海的危险!他当机立断,把被子“呼”地披在身上,揽着田嫂在烈焰中夺门而出……
“救火啊,着火啦——”田嫂哭泣着冲村里大喊。
“王二根、李虎、李豹、陶屠户——救火啊,快啊,我的房子着火了,快呀!”李革委圆规似地在屋前晒坝里转了一圈,歇斯底里地向四周呼救!
按理讲,李革委曾经在鸡爪山附近的人气也是响当当的,在桃李湾更是呼风唤雨的当然领袖,他家遭难,谁也不会袖手旁观。可是人就这么势利,加之那是一个“好坏”观念加政治运动深入人心的年代,李革委是还未“下楼”的批斗对象,“狡猾”顽固不化分子,和他搅在一起,“安全”真的没有保障。所以,尽管李革委身心疲倦中气不足,但那种急切的呼救声,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还是有许多人惊醒了,但只是带着观望的心理竖起耳朵听动静。
当然也有闻声而起的人。他们是陶屠户、王二根,还有大王叔的女儿水莲等人。几个人,能够扑灭这熊熊大火?
陶屠户是本文主人公黑毛的爹。当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性格耿直火暴。一见这阵势,不由得大声喝叫:“你们都睡死了?李革委的房子着火了,起来打火!妈的,李革委平时为人咋样?狗日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一骂,还真管用。霎时有好多山民起了床,抄起水桶、盆子,排队接力传递,从水井里取水,泼向大火……
从头到尾,李虎李豹两兄弟都没有来救火。
春雨未发,加之发现得太晚,气候比较干燥,李革委房前房后的田里都没水,村口的那条大河也远水难救近火。终于,两间房子被烧毁在山民们的眼前……除了一家四个人安然无恙,全部的家俱、衣物都化为灰烬。
田嫂好几次都要冒险闯进房里去,希望能从无情的火口里抢出一点点家用物品。但是,被李革委死命地拽着:“你不要命啊?”
“我就不想要命……天老爷啊,我这一家子还活得下去吗?呜——呜——”田嫂悲愤地晕死过去……
凭李革委的脑子,只要静下心来一想,就可以断定自已的房子被烧的真正原因。他甚至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把这件事调查得一清二楚,然后证据确凿地指出这是人为的,并且把故意肇事谋害他的财产、威胁他全家生命安全的人绳之以法。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还在心里的把责任归结到自己。他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错,做干部的人必然得罪人,冤冤相报会更加加重人性的扭曲。
田嫂万分恐惧,那时做个小小村干部家属就这么的不容易啊。她和李革委都明白,发生火灾的那天夜里,家里根本就没生火做饭,因为两个人都不想吃饭。幸亏两个女娃托付在娘家,不然还不晓得要发生啥后果。
大火烧毁了家园,可叹田嫂第二天就精神失常。她一会哭泣,一会笑,一会神智清醒,一会稀里糊涂。人都这样了,工作组也不来强制田嫂去参加干部家属学习班了。好心的大王叔和水莲把自己家的房子让出一间给李革委和田嫂住。水莲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整天苦口婆心地开导田嫂要想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李革委承受着局外人永远难以想象的压力,他像行尸走肉地站在各种大会的主席台上,依然把头勾成九十度,接受消毒、杀菌、洗脑,可还是交待不出所以然……
如此过了几天后,田嫂有一天端着碗,眼泪直往下滚。
水莲关切地问:“田嫂,你这又咋啦?”
“我的两个娃呢?她们不吃饭会饿死的呀……”田嫂放下碗,风快跑出门。
“咋呢?娃不在她们舅舅家吗?咋会饿着呢,放心。”水莲赶将上去,拽住田嫂胳膊,劝道。
“不,我要去接她们回来。”
“好的,田嫂,我这就带你去看看,啊。”
见到女儿,田嫂把两姐妹揽在怀里大恸……
末了,水莲和田嫂带着八九岁大的两姐妹回桃李湾。快进村口时,田嫂偏偏牵了两个娃,向被火烧掉的屋基废墟去。那可是田嫂伤心的地方啊。水莲拦不住,她无奈地跟在后面。
“天老爷呀,我家的房子咋的烧了?我的娃住哪?”田嫂再一次抢地呼天地哀嚎。
到了黄昏,田嫂特别清醒,几乎就像以前一样正常。她和水莲聊家常,还开玩笑说,水莲将来会嫁个好老公。看到田嫂神智好转,水莲心里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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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天黑时,田嫂不见了。正当水莲急的象热锅中的蚂蚁时,李革委回来了……
李革委之所以今天没有深夜才回来,而且是满面兴奋的样子。是因为生命的天空那片沉重的乌云已经消逝了。早上李革委按惯例走进了桃李湾的大队革委会,里面没有了那些个铁面包公样的工作组成员,一大群和李革委一样遭到迫害、批斗的大队、生产队干部都眉飞色舞。
这时,县派专员给大家传达中央文件:接下来要对受害的干部群众平反、戴红花,恢复名誉,恢复工作……
原来,地方上在“社教”、“四清”运动中,以极左方式的推进,使得打击面宽,抓人多,广大干部群众心情紧张,生产形势十分严峻,违背了中央政策的初衷。地方政府已经奉命整改。驻桃李湾的工作队的成员们,在昨晚得到风声,连夜烧毁了运动中的各种材料,逃之夭夭了。
李革委一进家门,就想把这消息告诉田嫂,希望给她冲冲喜,或许就会改变精神失常的状况……
水莲焦急地迎了上来:“李革委,田嫂她不见了……”
李革委傻了,心中感觉一种不祥,急问两个娃:“你妈呢?去哪,晓得不?”
两个娃把头摇了摇……
李革委发疯般转身,扑向灰蒙蒙的夜色里……
田嫂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象在质问天老爷,这世上她为哪待不下去。她是吊死在鸡爪山山腰老鹰洞口的歪脖子山楂树上的。田嫂在生时没有看到李革委平反昭雪戴红花。天意不如人愿,遗憾啊。
众乡亲用担架抬着田嫂的遗体进村了。李革委被水牛和水莲搀着,在村口保管室的墙根处审视良久,那里有大队革委会用碳灰书写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那是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啊。
多年后,李革委对儿子西峰说,当时他真正想过去自杀。
桃李湾的山民面对政治运动的大浪进入他们的生活时,他们其实不知道取向,只好随风而漂。他们只是忠厚率直的山民,只知道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所以当李革委被停职、批斗,不能“下楼”时,他们没胆量和李革委再有近乎,他们害怕。心中纳闷:李革委也变成坏人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政府还了李革委一个公道。李革委依然是他们心中的好人,是他们心中的老大。
在送别田嫂的最后一个夜晚,桃李湾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院坝里,以示致哀。他们心中爱戴李革委,对于田嫂不幸地离去寄予同情。
哪个鸳鸯舍得死
哪个孝子离得娘
小鸡离娘吃白米
孝子离娘哭断肠
……
仔细一想想不得
所以要把阎王诀(骂)
你不该驾那阴车
逼走发妻太造孽
阎王你把大祸惹
非要找你论明白
……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发妻死于在今年
牙床从此空半边
独对长夜泪涟涟
情话又对哪个谈
商量又对哪个言
……
人生犹如灯一盏
口气不来灯熄完
想同发妻再见面
南柯梦中再团圆
有儿有女存人寰
丢下儿女做神仙
……
(这是在川东一带独有的撕人心肺,让人柔肠寸断的民谣——孝歌。孝歌是人死后在出殡前晚间守灵致哀的丧赋。专事吟唱的人俚称歌先生。它内容丰富七弦汇综,脍炙人口迳传百年。叹墨客辈出,至今无虔诚好事者去整理入典。)
和以往办丧事一样,几位歌先生以其独特的韵调,凄凄惨惨戚戚,宛宛约约地弥漫在桃李湾的每一寸空气里……
李革委晕过去好几次,水莲茫然守在他的床边……
田嫂的两个女儿跪在棺材旁,一边烧着黄纸,抬着手臂揩泪,稚嫩的嗓音叫着:“妈妈,妈妈——”
男人们在流泪,妇女们更是泣声潮起……
这是历史的阵痛!
渺茫无名阙,人去犹灯灭;
若要田嫂归,水里捞明月……
第二章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大王叔的儿子水牛从部队复员了,回到桃李湾,和同村的一个叫竹叶的姑娘结了婚。
李革委觉得自己老是住在大王叔家也不是个办法。这两年内,大王叔长期卧病在床。自己的两个女儿全仗水莲照料,现在,大王叔的住房也紧张了。
李革委开始张罗起再建房子的事了。以前住在关圣庙,自己带人去毁了。好歹建了两间新房,又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