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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如真最后一次在台湾见到汪疆。那次谈话之后,第二年,如真办成出国,走前约晓彤出来吃饭。她的神色十分忧郁,如真反而不敢问她有关汪疆的事了。临分手,如真再三嘱咐:“你答应我,我们不要失去联络。我是个喜欢写信的人,我的信,你一定要回,你答应我?”见她踌躇,她叮嘱了一句:“这点交情,还是有的吧?”
晓彤终于点了头,如真才放心。她知道她的为人,别的事说不准,但她是绝对守信的。不守信的倒是她。出国后,她一头撞进接二连三的厄运,先是带在身上的现钞被偷,令她不得不求救于就读学校的外国学生顾问处为她介绍工作。住进比佛利区一个巨富家为女佣换取食宿。几个月下来,终于受不了男主人的百般调戏(那时候可没有性骚扰这名称,更没有人会想到去控诉),找到学校一个最廉价的女生宿舍,同时做两份工作,打字员及女侍,才能维持她的生活。她每天奔走于教室、图书馆、保险公司、餐馆之间。回到宿舍时,必是午夜。一到周末,不是赶报告,就是补睡眠。家信总是几个月才写一封,当然不会给朋友写信了。
大概一年之后吧,沈晓彤来了一封短简:“你一直没有消息,我想必是忙。这就是我不想也不敢出国的原因。我是天生懒骨头,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去到那种整天要打拼的地方,保证三天就会翘辫子的。我可是不想死哦!在这里,我活得还自在,虽然生活有点改变,我结婚了。丈夫是我同事。他是个小主管,最近被派到台南,所以,我终于离开了从一岁起就没有离开过的台北。走时的确有点舍不得。好多难忘的记忆哦!不过台南也不错,安静点,朴素点,都是我需要的。我很好,如真,不要挂念我。希望你一切都满意,不的话,你也会克服的,我知道你。有空请给我来信。吴沈晓彤。”
如真读完信之后,难过了好几天,反反复复在心里咒骂汪疆。但她再见到汪疆时,又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四
果然是好茶。碧清的。喝下去满嘴清香。“嗯,真是好茶,好久没喝这么好的茶了。”如真说:“你也赶快坐下,真把你忙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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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有时立言系里几个教授什么餐馆都不要去,就非得我下厨给他们做,要求还高得很呢,要纯中国式的,四冷盘,四热炒,菜还要一道道上,上菜之间还得陪他们喝酒。别的不喝,非茅台不可。一顿饭吃三四个小时。那还罢了,还得做善后工作,立言是完全不帮忙的。我一个人总要忙到早上两三点才能睡。”她喝了几口茶润喉,“和那种请客比,这种小聚,对我讲来,是身心的享受。”
“我可以做证,是这样的。”尚必宏说,“我有幸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宴会。次英这点没话讲,黄立言是福人。”
“哼,你去告诉他!”她随即专对如真说:“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最会同人家起冲突的女子,这次我同汪疆闹纠纷,立言是从头到尾都编派我的不是。而且,保持他一贯的凡事决不卷入的作风,决不援助。幸亏有尚教授这样侠义的人,对我的事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她再转向尚必宏,说:“汪疆那个王八蛋,知道那封联名信是你发起的,就炸了!对他那个同党老汪说:‘等着吧,他手上可有不少对你不利的资料,你敢为我出面,他可要手下不留情了!’”
尚必宏已经听得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喃喃地说:“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他会有我什么资料?!”
如真,半是好奇,半是为了松懈一下室内的气氛,打岔说:“汪疆是你的同事吗?我在台大就认识他了。他是法学院的啊,怎么在东亚系教书呢?”
“你认识他?你同他熟吗?”次英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熟,也不熟。沈晓彤那封信上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虽然如真一直想知道一些他们分手的内情,但多年来都无从打听到。后来,她自己结了婚,做了母亲,跟着她丈夫职业的转换,跑了不少码头,后来落脚在纽约市。许多年来都在没什么中国人的小城,忽然到了一个又有中国城,又有不少中国团体活动的地方,简直是喜出望外。住定之后,踊跃地参加各种中国人的社团。她就是在一个台大校友会的同乐晚会上,邂逅了汪疆。
第一眼,她没认出他来。原来就不是很出色的,当岁月带走了青少年时代的英武气之后,就剩下个千千万万一般人一般的外表。他没什么特出的地方,特出的,只是他以前没有的秃顶。但有一点未改变的,也是抓住了她的注意力的,是他低哑的嗓音及纯正的北京腔。他在人群中说话,她立即去找那个说话的人,认出是他,她立即排开众人,挤到他面前,说:汪疆!
在交往之前(8)
他也隔了一阵才认出她来,唷了一声:“是你,方如真!”还好他没有染上拥抱别人的习惯,只是握着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人群,然后将她拉着打个转,以便他仔细打量她,然后才说:“喝,真不赖,你比在台大时那副小丫头的样子大有不同了嘿!来来来,咱们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哦,等一会儿,我先同我太太打个招呼,就来,你别走。”
一个陈旧的故事:他出国,他苦读,他寂寞,他求小沈出来。沈晓彤终于同意了,开始办理。可是他等不及了,结了婚。太太比他大,比他有钱得多,他不用再打工了。而且,太太酷爱京剧,票过花旦,反串过小生,两人志同道合。他倒是识相,没有带他太太过来介绍给她,只说:“唉,我们都到达了中年的边缘,你我在国外的,当然都经过了对生活的挣扎及对环境的适应,看起来,你我也混得还可以……我自然知道我对不起小沈,但是,话说回来,她那个吊儿郎当的个性,绝对适应不了美国这种半跑步式的生活节奏,对吧?我听说她也结了婚,而且住在台南,也许,那要比同我在一起幸福。”
在学校里时,他就是个会唱会说的人物,如真这次倒十足领教了。她半晌无语后才说:“不过汪疆,你心里有数,她爱的是你,只有你。”
他那双不大也不太明亮的眼睛,倒是与他的舌头一样,极会转动,它们朝室内转了一圈,说:“世界上能有几对夫妻是初恋的情人?你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但如真佩服他转移了谈话的方向。她也不愿多费唇舌。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一个市立大学教点书,混口饭吃而已。你呢?”
“也是。”
他们交换了地址电话后道别,她当然从没去找过他。现在见次英这样问她,她说:“以前还算熟。他是我一个好朋友的男朋友。我来东部之后,见过他一次。只知道他在一个市立大学的分校教书。想不到他竟然是你的同事。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真小。”
“你们当然是同届的了?”尚必宏问。
“他比我高一班,是法学院的。嗯,奇怪,他怎么会在东亚系教书呢?”
次英撇了一下嘴,说:“他只教语文,还不是靠他那口京片子!”
“次英,你不妨先把他进信义的来龙去脉讲一点给如真听,然后再讲你们之间的纠葛,看看如真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尚必宏说。
“我?”如真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地问。
“是这样的,这个汪疆先是被他那个有钱的老婆养着,没事做,就组织了一个华声业余京剧团,像有那么回事似的吊吊嗓子,排排戏,每年春节左右,在中国城演出一次,起先没什么人理会,后来移民的渐渐多了,他们演得也有点成绩了,当然就有了点小名气。大概五六年以前吧,他那个老婆做股票失利,汪疆当不成老爷了,只好出来找事做。凑巧团里有个唱老生的,也姓汪,叫汪公道,他老早就在信义的东亚语文系教中文同日文了。汪疆同他私交很好,托他帮忙找事。汪公道就把他安插在系里,做一个语言训练师。为了保险起见,汪公道要他去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大学读了一个硕士学位,以俾以后在系里立足。当时语言训练师奇缺,像他这样地道的京片子很受欢迎,而且,”她喝了一口茶,瞟了如真一眼,“你当然知道他的为人,能说善道,与学生们处得很好。而且,尚教授是清楚的,他更是个拍马高手。”
如真对尚必宏看,尚必宏对次英看,他看见次英容不得任何人不同意的眼神,忙说:“是这样的,他好像是这样的。”
“什么好像?你不是再三身受过他对你的奉承?每次见你,都叫你泰斗,对你九十度鞠躬,你忘了?!”
尚必宏半得意半尴尬的说:“他这个人,戏唱得太多了。其实,他人也不算太坏。”他避开次英灼灼逼人的注视,对如真说:“这次他们的冲突,也是很不幸的。次英,还是你自己说下去吧。”
次英对他妥协的口吻十分不满,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脸绷得像铁板一样,不朝尚必宏瞄一眼。只对如真说:“我刚进信义时,他对我也非常友好,各方面都照顾我,我当然很领情,常请他过来吃饭,还去过百乐戏院捧过他的场。东亚研究系的中国部分,只有我们三个人,汪公道,他,我。老汪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他开两门课:易经、老庄哲学。汪疆专门负责语文的,教一二三年级的中文。我受聘的时候,系里说明是要我负责发展文学方面的,因为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英译现代文学及英译当代小说。第一年相安无事,第二年开学前,汪疆同我来商量,我能否替他教一年级的中文,他替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他的理由是七八年下来,他总是教一年级的中文,实在累了,而且,他说他从小在家就熟读唐宋诗词,明清小说,所以他很想试试。”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真不该答应的。”尚必宏说。
次英瞄了他一眼,脸仍是铁板的:“尚教授,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做?!”
如真首次感觉到,虽然她嘴上左一声右一声地称他尚教授,次英基本上对他并不尊敬。而他似乎心里有数,所以对她有几分怕惧。这时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是啊,是啊,我不该打岔的。你说下去,你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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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往之前(9)
“我一时想不出理由推诿,只好说那我去问问汪公道。汪疆说:没问题,他已同他打过招呼了。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通同一气的。一年之后,我当然把一年级的中文教学归还给他,谁知他却说,上面通知已经下来,还是让他开文学概论的课。这下子我当然炸了!”为了表示她的光火,她的声音也突然高昂了,她朝他们俩扫视一眼,铮铮地说:“你们当然知道,教语文多么辛苦,尤其是一年级,一星期五节课,得天天去学校。我当然不干,跑到老汪那里去提出抗议。喝,我当时实在太天真了,以为理在我这边,老汪一定会同意的。实不知他们私交极好,老汪对汪疆是言听计从的。老汪对我说,上文学概论的学生,非常喜欢汪疆,所以他让他教下去。同时,老汪说,读语文的十分喜欢我的教法,这样一来,就不必再调换了。”
“你当时还跑到院长那里去了,是不是?”尚必宏问。
“当然!他们欺人太甚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