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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误解之前(10)
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也踏入了人民大会堂,也在排着半圆形的坐椅前被接见。事先不曾料及的,倒是在被引进接见的福建厅时,身不由主的一种庄敬的情绪令她变得十分拘谨,她也注意到团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庄重;站得笔直、目光平视。接见他们的张副总理,是个小个子,正方脸的中年人。个子虽小,却目光如炬,像闪电似的向对方一闪,握一下手,点一下头,立即往前移。与大家都握了后,车转身,向柯玛校长伸一下右臂,请他上座。就像如真在报章上看到的那样,两人朝天分坐茶几的左右两侧,身后各坐一翻译。其他的,都顺序坐下。
宾主两人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小个子的副总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简单的几句欢迎词,说得清晰扼要。然后用中文介绍陪他接见的几个人,除了北大北师大校长外,两三个科学院的主管。这些都由他的翻译译成英语。
轮到柯玛校长,他当然先表示感谢张副总理及其他官员的接见,又简单扼要地说明这次来访的目的,然后,由墨院长开始,一一介绍团体的成员,因为如真的职位,她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谁料副总理在他介绍完之后,用英文对校长说:“也许你不知道,柯玛校长,这位方女士在我们中国是位很受欢迎的作家,她有一本短篇小说《小雨》,在中国评价很高,其中有几篇,我都看过。”
不但校长,全团的成员都不约而同地对如真望,带着既惊讶又赞许的表情,窘得如真恨不得在脚旁挖个地洞立刻钻进去。以往,当她写作不顺手,或者,学校同事只把她当一个没有永久聘约的讲师,甚至只是李教授的太太时,她会向若愚表示愤懑,认为她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偶尔,纽约市的文艺团体找她参加集会,或邀请她以作家身份作个报告时,她的确得到一些被赏识的满足。因为她知道,并且暗喜,她的努力还是得到无形的酬劳了。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在远远的祖国的土地上,她居然也被赏识,而且会在人民大会堂里,被公开指出,她是个受欢迎的作家;这令她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坐在她旁边的骆文小声说:“还不赶快站起来谢谢张副总理!”
她窘迫地立起身,满脸涨红地说:“谢谢张副总理的夸奖。”说完还站着,幸亏骆文拉了一下她浅灰套装的上衣,她才坐下来,微带怯意地向同团诸人回报了他们赞许的眼神,无意中接触到次英横扫过来的冷飕飕的一瞥。她吃了一惊后,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副总理与柯玛校长交谈了一阵后,即把大家带到侧厅,以茶点招待他们。这种鸡尾酒式的茶点,除却了正襟危坐的拘束,主客可以端着饮料随意移动,张副总理及他们的助理们及后来加入的北大校长与北大党委书记等在四方形的侧厅和来访的团体个别交谈。他们显然对接待外宾十分有经验,所以十分纯熟地照顾到团中每一个成员,对这次办成交流的主要人物,黄立言及段次英尤其殷勤。立言数次来中国,这种场合见得多了,所以尽量协助柯玛校长及墨院长他们,以使他们对中国政府及学术界有深入的了解。
他见骆文夫妇与如真在一处小声交谈,走过来说:“你们尝了绿豆沙糕了吗?真是精品呢,张副总理的秘书说是仿膳餐厅的厨师做的。”
“怪不得,进嘴即化,从没吃过这么细致的点心。”碧玉说。
“黄教授,你每次来,想必都被这样接见的吧?”骆文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中国开放之后,他们很欢迎国外来的专家学者,除了学习二十多年来关闭时没接触到的新事物,还要与国外学校及研究机关建立交流,这几年我做了穿针引线的工作,带了些团体或专家来,他们是很领情的。”
“我们都要感谢你,黄教授,不但有机会来,而且还被接待。”碧玉说:“那位副总理,英文说得那么棒,真没想到。”
“他是麻省理工学院出来的,四九年回国,一直在清华。文革时着实吃了点苦头呢。”
如真忽然想起有回次英提起目前中国领导团体里,有好些是同立言同过学,或相识的。“他在波士顿时,你们就认识了的吗?”她问。
“知道,但不熟。”他说,“我正要祝贺你呢,张副总理当众赞扬你。他这么忙,居然还读过你的作品,太不简单了!你在中国这么吃香,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也真是太谦虚了!”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闲时写点东西,以为只是消遣而已。”骆文说:“没想到你这么出名,我们都沾上了光,你说是不是,黄教授?”
如真正要解释,却见次英走过来,拉着黄立言的手臂,说:“立言,你来一下,朱校长同我们柯玛校长在谈一点交流的细节,他们要你过去。”也没睬骆文夫妇及如真,即把黄立言拉着走了。
茶点之后,大家回到福建厅,张副总理及两位校长,同柏斯的全体人员,分成三排,站在一大张黄山的迎客松的画前,拍了几张照,宾主道别。
第二天他们搭机去南京。一下机,烘的一声,热气向他们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九月天,居然这么热!国旅的人把他们安顿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旅社“稻香村”里。大家集中在大厅时,次英向他们解释这个旅社在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里一个高级将领的私邸,一直没有动用,到文革后才开放,专门招待外宾。她把房间分派好,各人领了钥匙回房休息。果然与一般旅馆不同,房间很大,房顶很高,画梁雕栋,十分考究,窗子是旧式的长方形玻璃嵌了小方格的,窗帘是厚重的绒幔,光线进不来,热气出不去。一进房,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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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误解之前(11)
纳地辛先把行李安置好,即把身上的长裤衬衫脱掉,扔在庞大的红木床上,在箱子里掏出一件无袖T恤及短裤穿上:“我的天,九月天还这么热,那夏天是个什么样子?”
“南京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我还以为是指七八月哪。”如真说。
是旧式的建筑,当然没有中央冷气系统,这种旧式窗户自然也是不能装冷气机的,倒是有一架立地电风扇。如真过去将它开了,但显然是旧式的,摇摇晃晃地转动十分缓慢,把房里的热气从左带到右,又从右带到左。如真无法,只好像纳地辛一样换了件天蓝短袖T恤及一条白色短裤,又去澡间用冷水洗了脸。
“今天安排了节目吗?”纳地辛问。
“不清楚,好像没有。”如真一面说,一面把几件衣服挂在衣柜里,把洗脸包放到澡间,又找出一双拖鞋穿上:“不过听说此地的国旅社要带我们去一家新式的旅馆吃饭。”
“啊,吃饭,吃饭,你知道吗,我来了中国,已经重了好几磅了呢。菜肴这么丰富,我又这么爱吃中国菜,这样下去,我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咦,你没带沙丽装来吗?那种装束,你再胖都可以穿的呀!”如真笑着说。
“去你的!”两人同房了好几天,毕竟熟了,而且性格都比较直率,更能投合,所以交谈起来,比在学校时随意多了,“我只带了一套来,正式宴会时穿的,平时到处走动,穿了它多不方便,今天这么热,真想穿了这一身去吃饭呢。”
“这不太好吧?虽然中国开放了,但基本上还是保守的,你没注意到,我们走到街上,观看我们的人还是一大堆吗?你再奇装异服,那真是招蜂引蝶了!”
正说间,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次英,她一见到她们穿着,即说:“你们倒凉快!我是来通知五点钟在楼下集合去丁香旅馆吃饭。那边有冷气,我建议你们穿得正式点。”
如真觉得次英在这次旅行中,真的与平时不一样了。不知是她觉得这次交流办成功了,她的功劳大,使她提高了身价,还是从旅程开始,有事令她不快或担心,致使她经常铁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无。旅程紧凑,节目众多,除了上次简短的谈话之后,如真一直也找不到机会与她像在系里那样交谈,可是对她冷峻公事式的态度又十分反感。见她说完就走的样子,她马上赶到门边,“次英!”
她车转身:“什么事?”
“有什么事不对劲吗,次英,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要我帮忙做的,只管说。”
她瞅了她半天,一字一字地说:“要你帮忙一件事:不要老在大庭广众时,抢着出个人的风头。”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你心里明白。”
如真盯着她渐走渐远的背影,愣在门边,她当然听见了,但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依她的脾气,她最恨也最怕在大庭广众发言,引人注意。恰是与次英相反的。她把前几天的日程端出来思考,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她抢着在人前出风头了!轰的一声,她想起来了。但是,这怎么能是她的过错呢!她也想起了那天次英的眼神,像一股寒风。她忽然抱紧双臂,觉得冷了!
“喂,真,你干吗老站在门口,不进来换衣服吗?集合时间快到了。”纳地辛说,跑来看她。
她十分倦乏地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面壁,闭目,说:“你去吧,我有点不舒服,不去了。”
纳地辛忙过来,踮起脚朝她看,看不见脸:“怎么好好的,中暑了吗?要阿司匹林吗?我有。”
为了省事,她点点头说:“好,给我两颗。”
她走了后,她才翻过身来,仰面躺着。这真是从何说起!原来次英的恼怒,完全是由她引起的。而她,天地良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短篇集,偏偏又会被一个接见他们的大人物谈到,偏偏又会被他指出来,偏偏又在应该得到他赞扬的学术交流团的主办人的面前!旅程已过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应该不难对付,但回去之后,长长的同事年月怎么打发?当然,她可以辞职,但是,她倏然坐直了身,凭什么她要辞职?她有什么错?她是一个作家,作家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拥有庞大的读者。读者表示对作者的欣赏,不管是私下的,或是大庭广众的,纯是读者的自由,更是作者最大的酬劳。次英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恼怒她。难道是嫉妒?!
她下了床,来回在闷热的房里踯躅,真想能有个人,不是任何人,而是能理解她的人,她可以倾诉自己胸中的闷气。她在电话机前停了步,对了,打个电话给若愚。但按了一半,她又颓然放下,时差十二小时,她不愿一大清早把他惊醒。于是她从一个小提包里找出纸笔,把电扇固定了,坐下来写信。
纳地辛回来时她刚写完。她手里拎了一只小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面,还是热的。榨菜肉丝面,马上一股香气发散开来,纳地辛很简单地说:“大家都问起你,连校长都说怎么他的专任翻译不见了!菜真棒呢!”她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肚子!“唔,又贮藏了两磅肥肉在此!你好点了吗?”她对她的脸研究了一番,“我看没事。而且现在总算凉快了点,快吃吧。”
她有点饿,更有点馋,即坐下来,用手绢擦了下筷子,“谢谢,纳地辛,这么细心。”
在误解之前(12)
“明天去谢谢你们的院长夫人,是她想着给你送点吃的。珠丽真不错,很周到,也没架子,比她丈夫和善可亲得多。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墨院长很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