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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弹了,狠,也不狠,因为我要捉活的,螳螂爱吃活的,死掉就不好吃了。
接着要老婆守在屋内,由我到屋外抓。
小时候,有一次老爸带我去六张犁爬山,在草丛里抓到过一只螽斯,我记得很清楚,老爸大叫一声,把到手的螽斯又摔掉了。然后掏出手帕,包住他的手指,指上全是鲜血。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敢抓螽斯。所以现在它虽然好像昏了,我还是得小心。先去厨房拿了一个塑胶袋,套在手上,再守到窗外,教老婆一寸一寸地把窗子摇开。想必弹得太轻了,那虫居然开始躲,躲来躲去钻到了最下面的缝缝里,被我抓住长长的后腿,拉了出来。
看我抓到了螽斯,老婆也很兴奋,问题是,现在已经夜里一点多,还喂不喂螳螂呢?
说不定它已经睡着了。硬是叫醒也没胃口吃。
不!螳螂是二十四小时的狩猎者,它根本不睡觉。我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昆虫要不要睡觉,或许它们冬眠和作蛹的时期就是睡觉,睡醒便不再睡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叫它吃,免得明天早上螽斯死了,它又不吃了。我相信昨天它不吃蚂蚁,就是因为我的镊子夹得太重,到它面前时,蚂蚁已经死了。
果然吧!这次还没到它眼前,它已经开始歪着头、盯着看了。还把上身向一边倾斜,两只无力的膀子,被极力地提到半空中。残是残,多少还是个螳螂的架子。使我想起以前看戏,一位名角出场,据说不久前有过脑溢血,手脚不再如当年灵活,大家一边叹他的腿抬不高了,一边还是喝采,私底下交头接耳:功夫不成了,架子还是不差。
现在我也要赞美一声:架子还是不差。
为了避免重蹈昨天夹死蚂蚁的覆辙,我决定用手拿着喂。这蠢斯的后脚特长,壮得像是可以烤来吃。我就紧紧抓住这两条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递。我知道这里是最容易咬破,也最没有武力的地方。
这螽斯果然凶悍,嘴巴里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亏我很小心地同时抓住它的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弹跳,又无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汉,被架上了脚镣手铐,只剩下一张能动的嘴。于是一边骂、一边被千刀万剐,声音愈骂愈小,血流愈来愈多。
也想到被腰斩的金对叹,年轻时读他选批的《杜诗》,批到(漫兴九首)“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时,说“岂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说者!”又说“朝骑白马的少年,半夜突然死了。”当他批这些句子的时候,岂会想到自己后来的“腰斩”?
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斩的酷刑,肚子被几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还有一小颗、一小颗,如黄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诗经》上读过“螽斯羽,说说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又说相传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这肚子里有不少卵。
多产的动物常常多亡,正因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为它孩子多,所以虽然被杀,却能千年万代留到现在。许多昆虫,像蛾子,甚至能根据环境,来决定生产时重质还是重量。如此说来,杀几只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么罪过,何况螽斯是害虫,杀害虫更是应该。
眼看着,肚子吃光了,开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却还不断地挣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想用钳子挡,钳子举不起来,只好不断摇头,躲避孟斯的脚。我想,我应该用剪刀把螽斯的脚剪掉,免得抓伤我的螳螂。反正已经死定了,如同被腰斩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热桐油板上的金圣叹。是活着,仍能啄口气,写下几个“惨”字;却已经是死的,是死了的假活,也是活着的既死。
如此说来,又何必挣扎呢?
对,我是残酷,抓紧你的腿,使你不能跟螳螂决一死战。但你也要谅解,正因为我的宠臣是无能的,很可能敌不过你,所以我不得不先修理你。毕竟它是我的人哪!
这不公平?笑话,世上有多少公平的竞争?斗牛公平吗?先扎上几个带钩的矛,让那牛流血,美其名说为激起牛的怒气,骨子里是消耗它的体力。战争又公平吗?八国联军,八个国家用坚船利炮,对拿大刀的义和团,公不公平?
公平是由胜利者说的,对胜者不公平也是公平;对败者,公平也是不公平。牌在谁手里,就由谁发牌,照谁的牌理出牌,甚至照他规定的输牌。这就是公平!
我可怜的螳螂,在忍耐饥渴八天之后,终于幸福地拥有了吃的权利。该多么感谢我这幕后的黑手啊!将你摧残,再教你如何去摧残,且帮助你,拉胳臂、拉腿。
快上啊!
第四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
手术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个重大的决定——我要为螳螂动手术。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昨夜看它吃东西的样子。那两只钳子虽然直直地伸着,但是看得出,它极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钳子之中,有一震动。如同双手被铐着的犯人,拼命想挣脱,而有的颤抖。尤其是当它的钳子碰到我抓着螽斯的手指时,我简直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这件事证明,它的钳子没死,只是因为某种外力,使它不能动。这“外力”据我猜,是没有蜕干净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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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前几天脱皮的时候,它半只手臂都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还是我帮它剥下来的,只是我剥了“上臂”,没有注意到“钳子”的位置,必定因为那些地方的皮没能脱净,里面却长了新皮。于是旧皮变成一层硬壳,使它无法移动。
或许这就是昆虫“蜕变”的悲哀,如同人类“生产”的悲哀。一边向着新生,一边要脱离母体。脱不掉、只脱出一半,或耽搁得久了些,就造成脑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们细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不知有多少昆虫,因为“蜕变”的不顺利而死亡。而螳螂从小到大,最少要脱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临死,又不知有多少被这样淘汰了。
记得刚进师大美术系的时候,有位教授说“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天才,又千挑万选进来的学生,其实真正后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只是极少数。毕业没多久,就一个个向现实低头了。就算不低头,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面对吃饭,也面对理想。到后来,十个有九个半,都放弃了。”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没人同意,现在大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们一班三十多人,现在还当纯画家的,大概不到三个,这也是一种蜕变的悲哀。蜕不出来,就死了,而且永远死了。蜕一半出来,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热情死了,空空地伸着画笔,像那螳螂伸着空空的手臂,有挣扎,没行动。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或当头棒喝,使他开悟。
现在,我要使它开悟。
首先我检视了它脱下的那层皮。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柜里,如同我收藏女儿掉下的乳齿,小心地保管着。等将来我的牙齿老掉了,也放在一块,于是一个小盒子里有新生汰旧,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黄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为研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我用镊子,一片片组合,如同航空失事之后,鉴定专家把残片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现在我可以确定,它钳子上的皮确实没脱净。
问题是,旧皮如果还留在上面,一定有个痕迹。如同透明胶条,有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头”,必须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觉那头在什么地方。
我试着从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钳子,没有任何痕迹,看来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关节的位置,钳子以上的上臂,都干净了;钳子关节以下,全被旧壳覆盖着,因为“断口”是在关节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没关系。我找来显微镜,这是我十多年前为儿子买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镜上写着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来15X的“目镜”,放在顶上,再把下面的“物镜”转到最低倍的5。“0。1然后放一大片塑胶玻璃到”载物台“上,并调好反光镜。
“病人”被抬了出来,用白色的卫生纸包住下半身,只露出头和两只钳子。很神妙,这家伙居然乖乖地让我包,而且一动也不动,好像知道我要为它诊治了。生物常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像马,会乖乖让人为它钉上“马蹄铁”;狗会乖乖洗澡打针。连我以前养的猫,平常凶悍极了,甚至会攻击人,但是当它生病的时候,只是拿出笼子,对它说“进去!带你去看病。”它就乖乖地走了进去。
这螳螂想必也懂。于是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的事,现在很轻松地解决了。把它放上显微镜的平台,再用胶条固定一只手臂,我开始调整焦距。
它的钳子是半透明的,使下面的光能透上来,没两下就看到了。再用“微调”,上下扭一扭,焦距就落在不一样的“深度”,看到上面一层皮的“断口”。
“太棒了!”我跳了起来,向担任手术助理的女儿报靠大好的消息:“如我所料,是钳子上的皮没脱掉。”
下一步当然是动手术了,这是真正的“显微手术”,我找来了几样工具一10SE27Cr眼科专用的小镊子、Paragon的十号手术刀和10SEHRCr的尖头小剪刀。这些东西都是我平时用来解剖小鸟和花草用的。这是第一次用来对付昆虫,而且不是解剖,是解救。
“解剖”与“解救”是一体的两面,“解剖”是为研究,以便未来解救。解救不成功的病人,又常要作病理解剖。所以有些将要绝种,而在保育之列的生物,别人不能抓,研究人员却能抓,甚至不但抓,而且杀。道理很简单。这杀,是为了拯救,杀少数可以拯救多数。记得我有一次在校园折了一大枝樱花,别系的教授看到了,过来骂我。我说我是艺术系的教授,那教授立刻道歉,还为我开脱地说:“那当然!那当然!请尽量摘,会凋的花能成为不凋的艺术品,多好啊!”
多好啊!问题是什么叫做专家?什么又叫救赎?什么人有权杀?他能杀多少?这世间可有个规定?于是然希特勒可以为所谓建立美好的未来世界,而杀犹太人;日本人可以杀中国人;三K党可以杀有色人。他们都有道理,为了世世代代亿亿兆兆子孙的幸福,而一时杀几千万人,算什么?
战争就像用刀在桌上割纸,既要把纸切开,当然可能伤到桌面。战争的目的是为和平,在这求和平的过程中,流弹杀几百万人,算什么?在为大多数守法的顺民谋幸福时,误杀几个人,又算什么?在“杀一儆百”,图民众叫好的情况下,把一个从来不曾犯案,只因为赌博欠了钱,而临时起意,在忠孝东路上抢了钱的水电工,就以最快速度判死刑,且拍出五花大绑,吃“用筷子插着的卤蛋”的电视同画面,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
现在我的屠刀就要散发恩泽了,把那些不义的铲除一净。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用刀锋轻轻刮,像刮掉一层蜡似的,将那旧皮刮掉。
新皮与旧皮几乎已经长在一起了,我相信这是因为当脱皮的阶段完成,它身体里的筋肉就会开始膨胀,且胀大许多。(否则,它也不必脱皮。)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