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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脚不是必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网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找死的都长大了,在每个桌脚、屋角织起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个小网的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没走多远,就能找到一只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较大的。以前我总用卫生纸蘸水,去扔它们,泾泾的纸,像一大块黏土,“啪”一声打中,它们就死了,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现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只满大的蜘蛛,我用一个塑胶袋罩住蜘蛛,再拍了一下旁边的大花板,蜘蛛就掉进袋里。老婆佩服得要死,说我为什么能让它进袋。其实这太简单了,你只要了解蜘蛛的个性,知道它们一碰到危机,就会牵着一根丝,以飞快的速度往下降,于是对准它站的位置下面,放个袋子,再一吓它,保险立刻掉进袋子里。
我抓了一只不算小的蜘蛛,扔进盒子。这新来的家伙毫不含糊,立刻冲上去抓住,吃了下去。
过去我还迟疑过好一阵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里的黏液,会害死派蒂,后来才发现蜘蛛其实是螳螂最爱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蝶的前面,因为它最软、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冻或蛋糕。那些到非洲探险,吃过蜘蛛的人不也说吗?蜘蛛是带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没有像往日,先冲进院子为螳螂们抓虫。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七只大黄蜂,现在一定还不饿;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只大黑蜂,夜里又吃了蜘蛛,也够了;第三,它们今天将要遭遇,不是“相亲”就是“相杀”。如果属于后者,总是愈饿愈有戏看。
“春宫”和“搏斗”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码可以说色情和暴力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以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体的两面,色情和暴力本来就分不开。
曾在一本欧洲的小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道德或色情〉,那插图真是惊人,一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性的快感,暴力能增加性的刺激。
这件事大概问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画和春宫电影,有多少不是与性虐待有关?有个日本学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日本男人的性能力太弱、性器官也太短小,所以产生反动力。但是据我研究,应该有四个原因:第一,过于制式、严谨的礼教,日本人有着极大的压抑,一有缺口,就要迸发。想想!那种见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对师长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么会在二次大战作出那么残酷的屠杀?德国人也一样啊!平常对人客客气气,多收你一毛钱,都要道歉老半天;盖起哥德式的“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够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脚。但在一次大战,又是多么狠毒!还有,在高棉的波布政权,前后杀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开来摘心,又用人头垫锅子烧饭的士兵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居然多半是淳朴的农民哪!
所以,愈是礼教严谨、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干起坏事愈可能“教你难以置信”。
第二,在日本那么男尊女卑,丈夫对太太可以颐指气使,女人对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会,使男性发展出专制和独断的行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连在“房事”上也要“强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军人在侵华战争时的残暴经验,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后来反省、惭愧,而自动在中国道歉、认罪。但是也可能在许多人心里留下刺激的记忆。我相信许多那时的老兵还存有他们当年强暴中国女人,用刺刀或高梁秆插入中国女人下体的照片。这种经验,造成他们喜欢“性暴力”的文学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学”。日本人的美,属于“樱花式”,即开即落、及时行乐,一方面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士绘”(ukIyO一E)“的美学。一方面发展出对死亡的美感追寻。在波士顿美术馆藏了一卷日本国宝级的画——”三条殿之火“,除了腾空的烈焰、被纵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画了一群正在屠杀的军人。在六个人的注视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被砍下;在长廊上,一个军人正拿着武士刀追杀一个跌倒的人。请问,在中国有这样歌颂”杀之美“的作品吗?在中国的书店,又买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绑,称之为”绳之缚戏“的书吗?
当然,你可以想,我现在养螳螂就是在欣赏“杀之美”。但这是生物性的杀,不是计划性的杀。
当然,你也可以说,其实所有的杀,都是生物进化或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杀之美”就要上演了。
首先,我解开橡皮筋,拿下纱布,把曼陀罗枝子,从派蒂的罐子里拿出来。让新螳螂和派蒂遭遇的时候,无论相亲或相杀,都能有个较大的空间。
在这么做之前,我也经过一番考量。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加了许多山丘、树丛,使那打斗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于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许多树枝树叶的阻挡,必须追来追去、躲来躲去、抓来抓去。甚至滚到树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胜负,我何不也布置这么一个“自然的场景”,让它们表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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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罐子实在太小了。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使它们“窄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各种阻碍。
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让派蒂出来,进入巧克力的盒子。那里更小,更容易滋生爱苗,也更容易产生冲突。这世上,无论人或是其他动物,数目增加太多,地方变得太挤,就会发疯、就会乱性、就会打架。连我在捉虫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我先在塑胶袋里捉到一只大黄蜂,才转头,又发现一只又圆又大的“红蜘蛛”,于是再把蜂蛛抓进了袋子里。
大概是生物的默契,它们两个一进入塑胶,就各据一方,准也不理谁。但是当我把袋子愈缩愈小,让它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战斗就开始了。
还有一回,我同时抓了两只大黑蜂,把它们挤在一块,两个就抱着缠斗,我试着找开袋子,把袋子扔在地上,看它们是不是就不打了。
它们还是打。甚至我等得不耐烦,跑去看报,看完回来,它们还在里面打。
于是,我又封起袋口,拿进屋子,把它们全放进派蒂的罐子。这使我想起儿子有一次跟朋友到海边捉螃蟹,回来讲:一堆螃蟹,只要拿起一只,就能连带捉起许多只,因为它们会一只钳着一个,似乎说“我脱不了身,你们也别想逃,要死一起死。”
据说“多苦难”的民族都有这种螃蟹的美德。
下午三点钟,女儿放学了,也是两只螳螂准备遭遇的时刻。
我每天特别等女儿放学,让小丫头看派蒂吃虫是有道理的。她看到的固然是“血淋淋”的画面,但这正是大世界的缩影。我也不认为“看杀”会造成她残酷的感觉,反而发现她会因此表现“爱”。
爱是很特殊的,它有时候甚至褊狭得让人害怕。有一次看派蒂咬一只蝗虫,蝗虫的内脏被咬出来了。小丫头不但不觉得恶心,还高兴地说:“好吃!好吃!”似乎为她的宠物能够吃到这么一个又大又活的蝗虫而高兴。
还有一天,看那派蒂吃完马蜂在舔嘴,小丫头居然赞美地说:“她好漂亮,她的嘴是红的,是不是搽了口红?”
她显然觉得这只三角头的派蒂是个美女。
爱就是这样,可以使正义、公理,都闪到一边。别人的悲剧在我们的眼里,可以是喜剧。别人的父母不是父母,别人的子女也不是父母生的。别人既然跟我敌对,就该杀。杀敌是圣战:“射人先射马”是聪明的战法;诱敌先捉他的“家小”,也没什么不义。
养老虎的喂虎吃鸡;养鸡的喂鸡吃虫;养虫的喂大虫吃小虫。每个人都从他的本位出发,不必往上想,也不必往下想。
如果有一只鸡,把我的派蒂吃了,那还得了?但是如果派蒂吃了别人宠爱的蟋蟀,又该怎么说?
把新螳螂放进罐子之前,我问女儿:“如果新螳螂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
“把新螳螂杀掉,为派蒂报仇。”小丫头咬着牙说。
我又问:“那如果派蒂咬死了新螳螂,怎么办?”
“那就太棒了!”小丫头拍着手。
“为什么不想,如果新螳螂咬死派蒂,我们可以把新螳螂看成派蒂,也叫它派蒂,我们还是有一只螳螂呢?”
“不!”小丫头大声喊:“派蒂是我的宠物!”
殊死斗
十月九日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派蒂的玻璃罐正在我前面。昨天晚上的风暴已经结束,里面平静得如同外面的树林。
过去这一天,让我学到不少。大约人们在面对战争和死亡的时候,都最不能思想,也最能思想。所以战争常是新思想的催生者。一次大战时查拉(Tristan Tzara)的“达达主义”(Dadaism)这样产生;二次大战毕卜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1937)这样产生。张爱玲也一样,文学评论家陈芳明说得好——”战争毁掉了一个中国,却诞生了一个张家玲。“
所有的战争,开头都可能是和平。也可以说所有的和平之前,都是战争。当我到挪威旅行的时候,导游指着一个宁静幽美的村庄,和四周如画如梦的风景说,当年曾经有几千个英国佣兵到这里来,结果全被俘虏了,“英国人怎能对付得了维京人?”导游笑道:“村民们开会,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后来觉得遣送、交换都太麻烦。于是把每个俘虏的头都割了下来。多干脆!”
我一边听,一边看那宁静的小村庄,后面有白雪覆盖的山头,旁边是幽谷涵岚的狭湾,尖顶的教堂从绿绿的树丛里伸出来,夕阳下,树特别绿,塔尖也特别照眼。一群绵羊迎面走来,带头一只大羊的脖子上挂着铃挡,叮当叮当地响。
我很难想像,当战争在这里发生时,会是怎样的景象。
一丛丛的密林,成为最好埋伏的地方?
一棵棵白杨,当鲜血溅到那白色的树皮上,会是怎样的色彩?“
一个尖顶的教堂,会是多么好的了望塔?
一颗颗割下的头颅,是挂起来?还是扔在了什么地方?
从万古来看,每一片美丽的风景下面,都可能是坟场。如同山顶洞人和尼安德塔人,在挖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