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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破庙容纳和尚肉身的容器,绛尘几步过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着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仍然诅咒着罗家。绛尘深吸一口气,知道刚才种种奇异必是这和尚做法所为,镇定心神沉声道:“大师本是慈悲为怀出家人,缘何为昔日仇恨不依不饶,我愿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轮回再修正道。”言罢提起木剑径直刺下去。只见电光闪烁血光四溅,老和尚当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时后山庙中狂风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滚几下,从嘴中喷出一口血,跟随幻境嘎然气绝,年年岁岁所有仇恨怨毒终于化作乌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绛尘长抒一口气,正待做法从此处脱身离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头皮一阵发紧低头看去,竟见有半截身体泡在缸中血污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绛尘挥刀砍下和尚之际,罗祝坐在屋中沉心静气闭目安神,心中卷起狂风暴雨不得平息。顺娘从屋外款款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语,罗祝睁眼看着她,顺娘垂目柔声问:“妾闻夫君有大事谋,愿意抚琴一曲,祝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罗祝含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必了。”他此时已笃定主意,再没有半分犹豫,整理衣冠抖擞精神,捧上一只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亲栖所走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行至园子,隔着石桥能看到湖面上结了一层青色的冰,待到盛夏草木葱茏,池面上铺着连天的荷叶,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坠下一块绿翡翠,画舫中载着衣衫艳丽的歌姬,弹起胡琴唱一曲“游园惊梦”。那时候他跟罗礼喝过酸梅汤,蹲在湖边捉鱼摸虾,水花飞溅将衣衫湿透了,罗礼欢叫着喊他摘莲蓬。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这宅里再没有昔日的热闹,此时只剩枯枝被大风卷得沙沙作响,天空阴时光霾凝滞,远远听着仿佛又谁低声哽咽。罗弶年轻时狂暴好杀,宅院里随处掩埋着尸体,罗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连声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发泄出来。母亲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罗礼来到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长到十余岁,他原打算日后能够另立门户建一番功业,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亲,被罗弶斥令赶出罗家,圈进庵里守贞节牌坊。罗祝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望着母亲无奈离去的背影,满心冰凉顿然醒悟,原来人世恩情凉薄如纸,自己跟母亲一个样,在这宅子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弟弟罗礼,才是父亲的心头肉,高高在上虚如飘影,他看得着,摸不到,较之彼此宛如云泥。罗祝日日辗转难安,他前面横着罗家巨大的影子,注定了此生此世永远逃避不开,然而心中不甘毕竟按耐不住,这些年在暗中韬光养晦,终于赶上今日天时地利,功败垂成就此一击。
第 88 章
经由下人通禀后,罗祝小心迈进父亲的屋子,脊背略微有些驼,背上有一条疤,是小时候被鞭子抽狠了,皮开肉绽再难平复。罗弶斜在塌上一言不发,全身的骨架仿佛都散了,靠在锦枕上强打精神,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道道皱纹好似千刀万剐。他疼爱的次子大病不醒,长子却这般生龙活虎立在自己身前,心中顿时宛如刀绞,侧过脸庞深深抽着气。罗祝托着木盒跪倒在地说:“弟弟自幼身孱体虚,但向来如有神明佑护,此次定能够逢凶化吉,老爷切莫焦急。我有个朋友是深山里的猎户,偶得了一株六叶老参王,因我曾经有恩于他,特特托人转送过来,我深知自己福微寿浅不敢享用,诚惶诚恐敬献于您,望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我愿日日鞍前马后以尽孝道。”罗弶微微叹一口气,左右都是自己的骨血,纵是争得头破血流,为父者从中周转又哪有得失可言。他如今年老体弱,心肠也越发的柔软,于是对罗祝说:“起来吧,你弟弟见我时也未曾跪着说话的。”罗祝长抒一口气,毕恭毕敬缓缓站起身,他的亲信托一碗茶走进屋,罗祝轻声对罗弶道:“鄙妾前些日子新添骨脉,唯恐自己身份低微冲撞了老爷,故而不敢随便出门,知道今天我来见您,跪在地上苦苦央恳,求我替她敬一碗茶,以表对您戴德感恩。”
罗祝端起茶碗笔直站着,垂下眼睛不敢抬头,他今回舍下身家性命打这一个赌,输赢胜负却压给微薄的父子情意。罗弶丝毫未作迟疑,接过茶碗仰脖将水喝下去,罗祝提起的心缓缓搁回胸腔里,又朝老爷磕了头,面若平湖退出屋,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去,轻轻的脚步声在耳旁回旋。他走在路上静静想“那是自己的父亲啊。”可是随后又猛然转念,那是罗礼的父亲,与自己并无多余的瓜葛。这一日,罗祝走出房,罗弶却再也没出去,几天后,老人在昏睡中断了气,气绝之时却猛然惊醒,怒目圆睁望向远处。宅中上下无人深究,只说老爷日久伤身暴毙而亡,哭声震天草草发丧。
罗弶既死,罗礼大病难愈,罗家大权应是落于长子之手,然而罗祝心思如发,唯恐树大招风惹来旁怒,惺惺作态将继承之名拱手让给罗礼。他知道弟弟病重朝不保夕,如此不过是移花接木权宜策略。待到罗礼听得父亲逝世的消息,一切早已尘埃落地,纵然心中亮若明灯,悔及当初也无得回转。湛华上次虽于钟二在梦中相见,奈何两人费尽力气也寻不着离开的出路,湛华急得醒过来,才知道这宅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改换了世道,连及做法时困于异境的绛尘,也在和尚死后再也没出现,好像化作一滴水,无端消失在幽幽深宅中。湛华隐隐约约惦念他,奈何罗弶刚死,宅中上下乱成一团,哪个又有闲心顾及道士,他靠着罗礼心乱如麻,只觉自己陷进一片迷途,道路漆黑难以抽身。罗二爷怔在床上一言不发,过了好一晌才渐渐明白,朱漆弓箭悬在墙上,那一日父子相见欲言又止,哪知如此竟成了永别。他唤账房拿来宅中多年的开支账目,拨起算盘一笔一笔查点清算,乌黑的算珠相互碰撞,“啪啪”响着时缓时急,罗礼坐在床上聚精会神,旁边的账本堆积如山,他一边清点,突然震动肩膀剧烈干咳,满面惨白撕心裂肺,全身颤抖头疼如裂。湛华悄声劝说道:“你歇一会儿,这般事情交给别人便是了。”罗礼摇摇头冷笑说:“你懂得什么我那个哥哥,不鸣则已,一处手便致人绝境,父亲怕已经凶多吉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做这些不过是要别人知道,罗家二爷还活着,断不会在人前露怯,不会给我父亲丢人。”湛华起先微微一愣,继而露出满面愕然。罗礼被困在屋里拨着算盘,院子大门落了锁,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搁下盘子便如逃也似的跑出屋,湛华抚着罗礼的脸颊柔声说:“你莫伤心,待钟二郎来接我,定会带着你一同离开。”
他两个同命相连颇起了些惺惺相惜,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时日,这一天,罗二爷照例起了大早,合上小衣靠在床头发愣,湛华醒过来推开窗,揉一揉眼看见屋外一片白光,定睛才见皑皑雪花落满院子,映得天空一片素白,院子里、枝头上、枯草间,银装素裹粉雕玉砌,原是昨晚降下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人间又被粉饰得洁白无暇。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卷进屋,他一缩脖子连忙披上棉被,朝着罗礼欢声笑道:“外边下雪了,积了那么厚,我刚来宅子时天上也落了雪,却是零零星星一丁点。”罗礼依言也往窗外望去,却见大院的门忽然被打开,有个人穿着貂皮大袄闯进来,身后围拥着一群殷勤下人,却是自己的哥哥罗祝。罗大爷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行至门口唤人开了房门的锁,在门前跺了记脚,抖下裤腿上的雪,屏退左右搓着手走进屋。湛华如临大敌退到一边,罗礼躺回床上凝神望着他,大爷脱去大衣扔到一边,径直走到湛华身前,开门将他甩出屋,转过身偎到罗礼旁边,揭开棉被往自己身上掩一掩,缩起身子笑道:“外面真是冷,还是你屋里暖和。”罗二爷抻不住冷脸,抿着嘴终于笑道:“滚出去,你身上冷得像块冰,不去爬老婆的床,倒跑到我这里!”
罗祝掌不住笑道:“她如何跟你比。我不是现在才敢爬你的床,过去喝多了酒壮足胆子,一样跳进你屋里,你夜里睡得不踏实,我凑到床前轻轻哄着你,一整夜舍不得合眼,你醒过来明明看清了,却故意装睡不声张。”他眼睛一闪一闪,一只手抚到罗礼肩膀上,自颈子抚摸到脸颊,指尖停留在嘴唇轻轻摩擦。罗礼眼神飘忽着,仿佛转念忘了兄弟之间深仇大恨,偏过脑袋吃吃道:“我过去若有声张,你焉能活到现在的,这一颗心何时不是向着你。你曾经留恋烟花不愿意回家,告诉我那里的姑娘会弹琴,乐声飘袅能把人送上人间仙境,我听了这混账话也命人寻来乐谱,不顾颜面奏起淫靡音色,日日在门前弹着等待你,费尽心机极力挽留,手指头挑破了,鲜血流在琴弦上,你说说,这些个你如何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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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罗祝怔一怔,弯起眼睛笑道:“你有千般好,唯独太聪明,让人难以放下心,既然装着糊涂,为什么不能一装到底,反倒处处留着提防,我的心凉透了,捅一刀子都渗不出血,今天终于能跑到你屋里暖一暖,却又听着冷言冷语,生生要冻死我。”罗礼不说话,罗祝蜷着身子轻轻扯住他,被角掩过半张脸,满面熏红轻声笑道:“你小时候真可怜,时时刻刻都是孤单一个人,眼睛一天到晚追在我身后,只要我对你笑,你便欢喜的无以复加。老爷拿你当日后当家的精心教养,却不知道他最疼爱的儿子早被人迷得丢了魂,你既不能跟我作对,又不愿辜负老爷,日日辗转踌躇,连累拖出一身疾病。”他微微探起身,摇着头仿佛惋惜极了,躬下身体朝着弟弟额头吻一口,好像一瓣花轻轻碰撞在湖面上。过了好一晌,罗祝忽然起身笑道:“二爷在此处安心养病吧,我命人在大门上落了锁,免得有人筹谋不轨,外面还有一堆乱摊子,我得赶快回去治理,横竖如今当家的还是你,这一切都是为二爷。我得了空会再过来,叫人做一架新琴送给你,那一天便什么也不做,只听你弹奏给我听,拿此生余下的时日偿还你。”
他推开房门扬长而去,罗礼坐在床上打个激灵,突然翻身跳起来,摘下墙上的弓箭撵出屋,追着罗祝轻轻喊“哥哥,哥哥!”罗祝尚未走出院子,房门的锁未及落上,罗祝听着声响回过头,张一张嘴尚未说出话,却见罗二爷含笑偎在门前,嘴唇微微颤抖若有言语,他见状连忙疾步相迎,罗礼两手奋力拉开弓弦,一束银光“嗖”一声朝罗祝射去。湛华立在旁边禁不住一声惊叫,却见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殷红的血花,一支箭插在罗祝胸口上。罗大爷扶着流血的疮口倒退几步,目瞪口呆满面惊愕,眼睛直勾勾瞧着弟弟,却没有一丝痛恨和怨毒。下人闻着动静纷纷涌进院子,他挥挥手斥退左右,眼瞧着胸前涌出汩汩的血流,摇摇欲坠向前迈步,终究流血不支两眼昏黑,脚底一软缓缓倒在雪地上。罗礼匆匆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