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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今你还愿意,我也敢再带你出去。到了外面只有咱们两个人,再不怕别人盯着管着。”罗二爷哪能听得如此,眼睛一亮猛然坐直身子,心中一震凝神正色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这句话,今天收拾行装,明天便出门,我在门房等着你,咱们一言为定,哪个敢食言便遭千刀万剐。”
罗祝冷笑了几声,刚才那一句不过随口脱出,他再懒得敷衍周转,迈开步子在屋里踱几圈,百无聊赖寻个缘由晃到外面。如此不过一句玩笑话,罗二爷偏偏较了真,不等罗祝走远,精神抖擞从床上跃起,掀开柜子卖力翻腾。一件件四季衣裳被翻腾出来,冬天的大毛、春秋的绸衫、雨天里要披的蓑衣,连同到外面要用的杯盘碗碟、铺盖被褥层层叠叠捞到地上,不一会儿便累起一叠山丘。湛华瞧着他兴致勃勃打点行装,满心惊疑不禁问:“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明天果真要走?”话说罗二爷心中向来存着一番打算,笃定了主意便要奋不顾身一往直前,他转过头盈盈笑道:“你安生呆在床上,今晚上若是泄露出一个字,我就把你埋进院子做花肥。”湛华闻言一撇嘴,心想“我早就做了花肥,哪里还轮到你来埋。”罗礼仿佛穿梭花间的蝴蝶,绵绵力量喷薄而出,身体好似奔淌的水流,飞舞穿梭一刻不停,往日的酸楚不甘统统抛到脑后,他早忘了自己仍然抱病在身,不眠不休张罗预备,唯恐此次出行再如上一次仓促狼狈,劳心费力准备行装,反反复复周折不休,待终于收拾妥当,坐到箱子上巴巴等着天亮,眼瞧着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几乎要奔出门将太阳一把扯出来。这般折腾等待一整夜,第二日天还未亮,罗礼迫不及待提着皮箱开门闯出去,院里早围上下人正准备伺候,大伙儿忽看见罗二爷拖着皮箱一言不发冲闯进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看他一路小跑奔至前门,好像决堤的潮水不可阻拦,才恍然大悟赶去通禀罗弶。
天边还罩着一片青,罗弶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听得次子欲要离家出走,唬得几乎从塌上跌下来,一时只感觉天旋地转满眼昏沉,耳边塞满轰隆乱响,顾不得穿鞋便撵出屋,恰逢院子里一汪积水凝成冰,老人没留神一脚踏上去,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哐叽”一声摔倒在地,挣扎半晌再没爬起来。罗二爷势如破竹穿过回廊,沿着袅袅雾霭的湖面一路奔跑,好像出笼的雀子冲到大门口,待跑到门房却忽然停下步子,扶着红墙微微喘气,转回身遥遥望向宅子里,望眼欲穿等待罗祝如约前来。守门房的下人见这情形早唬得双脚发软,忙搬出椅子请罗二爷休息,罗礼哪里顾得累,揣手绕着门房踱来踱去,寒风裹着冰渣子撩在脸上,他眯起眼睛不知躲闪,眉间拧成一簇,望眼欲穿等待罗祝如约前来,一边暗暗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忘记拿手炉,心想带的那点东西哪里够用,出了门可得重新添置些物件。
罗二爷喝着冷风天南地北的打算,他老子正趴地上命悬一线。想当年那罗弶也是一条顶天立地好汉子,白手起家为子孙后代打天下,几十年无可望其项背者,现如今英雄末年,跌个跟头便几乎要了老命。他这一跌虽然几乎栽到阎王殿,周围的下人却不敢冒然搀扶,罗弶咬牙切齿倒了一会儿气,终于熬到大夫赶过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小心翼翼移到床上,身体随着搬运轻轻晃动,从皮肉底下似能传出“叮叮铃铃”的闷响,仿佛身上的骨头已像玻璃碎做几截。罗弶喘着粗气缓缓问:“老二呢?老二呢!”下人尚未答话,却见绛尘披着九宫八卦法衣迈进屋里,躬身朝罗弶道:“吉辰以至,香坛预备,现在便可做法平定宅乱。”
罗弶精神一振忙请降尘速去正殿做法,且搁下罗二爷如何屹立风中苦苦张望,却说那道士一早焚香净身已毕,正殿上铺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诸位神将,下列三十六天将,道众执事扬举旗幡,绛尘戴着七星冠拜表请圣,威风凛凛擂起法鼓,案堂上烛火抖窜,冒着滚滚青烟仿佛攀到天上,映得满屋里人影晃动,光影交揉纠缠不休。他铺开纸卷高声诵念《净明灵书》,眼睛被香烛熏得睁不开,大堂里鸦雀无声只有降尘的声音在屋中震荡,周遭一片混沌漆黑,无尽的诉经声中渐渐附上另一个声响,隐隐约约缠绞掺混,仿佛正围绕在自己脚下脉脉絮语。绛尘大吃一惊忙止住声音,知道有人正在这宅里与自己斗法,火红的烟火张狂跳跃,喷着火星子几乎燎到脸上,他挣扎着终于睁开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伺候法令的道士,偌大殿中只剩下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入魔境。四下里混沌模糊光影交缠,似乎有无数的影子从他身边呼曳着闪过,这道士昔日颇受着鬼王一番栽培,见惯了阴阳两界血雨腥风,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何畏惧,然而今时被困在如此的幻境中,莫名其妙竟涌上延延的恐惧,好像一条冰冷的水蛇从脚踝默默爬到脖颈上,一股凉气从前胸渗到后背。他打了个寒战默默退后几步,忽听着昏暗角落里传出细碎的响动,仿佛有谁蜷做一团默默摩擦着牙齿,案上白烛应声倒下,蜡油冒着清烟淌了一地,火苗窜动着仍在燃烧,他凝神屏气摸起收妖的法器,雪亮钢刃尚未出鞘,却见脚下火光中渐渐绽开一张脸,白骨暴露眼球脱出,满面血污嫣然微笑。
第 85 章
罗二爷从大清早一直等待到正午,身上被冷风吹透了,心内也越发清明,旁边早簇上一群下人,愁眉苦脸恳求少爷回屋去,然而他仍是不死心,踮着脚望向宅子,心道那人也许有事耽搁了,没奈何才误了时辰。过一会儿有个下人风急火燎奔上来,朝着罗二爷拜一拜哀声道:“老……老爷说,少爷若闷了想逛逛,总得唤人预备车马,打发丫头服侍着才好出门,但这时节实在没有游玩之处,不如等到开春再一同去山上狩猎,外面天寒地冻,莫因为一时的心思败坏身体。”罗礼瞪着眼怔了怔,脸上烧得滚烫,心脏在腔子里狠狠震荡,悔怨自己这般的不肖,拖累老父提心吊胆,终于垂头丧气偃旗息鼓,扬手将箱子甩到一边,闷头回到深宅里。他走过园子时,迎面正撞上哥哥罗祝,远远的便朝自己道:“你去正殿里瞧瞧,家里来的道士正在做法呢,摆了满屋香花灯烛,提着桃木剑跳萨满舞,比过年耍猴的还热闹。”罗二爷并未停下步子,面如止水淡淡说:“大爷乱打诳语,害人白白冻了一早晨。”罗礼飞快的擦身过去,罗祝听这言语微微楞一愣,好一会儿才一拍脑门子明白过来,撵上对方吃吃笑道:“我当什么事。昨晚上不过随口一说,你这般玲珑清明人怎就当了真?”罗二爷冷着脸不发一言,迈开大步将他甩出老远。
罗礼一道风似的返回屋,摸起案上的粉彩瓶子扬手砸在地板上,只听迸然一声响,雪亮碎瓷溅洒满地。湛华偎在窗前正想着钟二郎,见这情形连忙跑到外面避祸,探头探脑瞧着里面仿佛卷起雷风骤雨,满屋里乍破迸裂此起彼伏,罗礼挥臂横扫过橱柜,各式坛子瓶子雨点似的坠下,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摔完了柜上摆的物件并未泄恨,抄起旁边的椅子又往墙上砸,一声声剧响穿过院子响彻宅院,好像无数晴天焦雷从天上滚落劈进罗家。湛华心中想:“这人一大早欢天喜地出了门,怎么这会儿又像失心疯般跑回来。”战战兢兢尚未敢开口,却听屋中响闹突然消止,待探着脑袋瞧进门内,竟见罗二爷不知何时已瘫在地上,胸前一起一伏往外倒着气,奄奄一息仿佛生命垂危。不等湛华惊声呼救,门外的下人闻得动静一拥而入,乱哄哄将罗二爷抬上床,屋里登时炸开了锅,众人泪如雨下宛若悲痛欲绝,丫头小厮哭天抢地撵得湛华无处落脚,只得趁乱逃到院子,站在树阴底下默默观望。
罗二爷被一干人等吵闹起来,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这人向来争强好胜不愿人前示弱,连忙色厉内荏将下人呵斥出屋。湛华见众人纷纷退出院子,犹犹豫豫又挪回屋,抬眼见罗礼满面惨白眉头紧锁,一双眼睛凌厉相逼,不由脱口而出问:“二爷您看谁?”罗礼看清进来的是湛华,心中略微搁下提防,身体不止软在床上,双眼茫茫然又瞪了一会儿,终于筋疲力尽昏沉睡下。湛华听得对方气息平稳,垂下头微微叹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砸落的蜜饯罐子,坐在床边捡罐里的杨梅果子吃,眼瞧着窗外阴沉沉的天仿佛染了墨,心中一句一句骂着钟二郎,埋怨那个王八蛋平日游刃有余神气活现,缘何今回竟不能寻着自己远离这地界?他心里平白空出一片,聊聊落落涌出酸楚,依稀记起昔日自己化为游魂流连人间,睁眼闭眼尽是无边的空白,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前行,好比今时困于深宅的罗二爷,既找不到出路也没有归途。
罗礼昏昏盹在床上,湛华受着感染也渐渐迷糊起来,朦朦胧胧感觉似乎有人挨到自己身旁,冰凉的脸孔几乎贴到脖子上,一双眼睛静静瞧着他,启开嘴唇欲言又止,悄悄喷出出潮湿的凉气,像一条蛇爬遍全身。他胸腔默默震荡一下,不知是谁寻到此处来,强支起身体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上仿佛坠上铅,费尽力气也不能瞧清楚眼前,只知道有个东西紧紧偎依着自己,带着日久天长的期待和不甘,铭心刻骨恋恋不舍。湛华胸中涌上一股绵绵的情愫,掺着钢钉铁刺将腔子搅得生疼,身上心里痛苦至极,意识在记忆中漂浮,一霎那间仿佛忘记自己是哪个,透过浑浊模糊的梦境,只见远处立着个白蒙蒙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样,那轮廓却笃定了似曾相识,对着自己张开臂膀,伸出双手不知要挽留些什么。他在孤单中徘徊甚久,心惊胆战朝着对方走去,好像在无边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懵懵懂懂追寻过去。那东西映着黑暗又白又轻盈,好似一片云能轻轻腾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留恋上对方,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几乎另人潸然泪下,然而恐惧却像潮水决堤汹涌,他战栗不能自已,情急之下身体猛然震颤,一只脚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从高空失足跌下,一声惊呼尚未脱口,便在一瞬间立稳身体,睁开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床脚,蜜饯罐子将指尖染得冰凉。
湛华瞪着眼睛怔了一会儿,身上早已经被汗浸湿,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压住惊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来,他拿指尖轻轻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为何要伤心呢?忽然背后飞快闪过一个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头张望,听到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哄闹,屋门推开来,却见罗弶拄着拐杖蹒蹒跚跚迈进门,众人纷纷争相搀扶,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华晕晕沉沉从床边让开来,罗弶刚挨了摔,这一时腿脚尚不灵便,一摇一晃挨到床前,望着罗礼默然叹息。这人已不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年轻汉子,岁月的蚀痕早已印进骨头,夜晚常被和尚经咒吵闹睡不着,睁开眼看见风摇影动仿佛一张张手抓过来,心中涌出出无数莫名的恐惧。他一辈子吃苦享福风波无尽,及到年老一切恢复至平淡,自己不过也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儿孙满堂尽享天伦,舍不得无数繁琐身后事。罗弶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擦在罗礼脸颊上,仿佛昔年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