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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伤疤都没留下。”她将手递到梅晓丫面前,“你看,是不是一点疤都没留下?这不像医院的药,搁久了会过期,它是越搁药劲越大。你试试看,奶奶这么大年龄,还能糊弄你啊?”梅晓丫想起酒坊老掌柜为他的酒辩解的情景,便舀出些放进火柴盒里。不管能不能治自己的脸,首先不能伤了老人的脸。梅晓丫不明白,人为什么上了年纪,心肠就会分外好起来。许大爷、郭奶奶还有酒坊那位不知名的老掌柜。而这之前,人的心肠仿佛蒙上了绣斑,非得穿越时间的旷野,才能渐渐淘洗出本来的色泽,恢复生命最初始化的状态。
梅晓丫拎着保温筒一瘸一拐地朝医院走去。郭奶奶说得没错,女人很少为自己活着,如果不是朱慧,她上街买个烧饼或烤地瓜就对付了。想到朱慧哗哗喝汤的情形,她的嘴角湿润了,心也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朱慧馋,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邢勇说自己有两句好话就能哄上床,那么朱慧有点零食就能干疯事。这次瞒着自己的疯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最终还是被她那张馋嘴咬破了。这件事最初令梅晓丫惊愕和愤怒,但她很快谅解了她:不是因为她俩是同命相怜的姐妹,也不是朱慧替自己背负了灾难——换上旁人完全可以责问她梅晓丫,毕竟是她导致的悲剧——而是,如此精心策划的阴谋,因她的劝说而放弃,还能责备么?除了嘴馋,朱慧也爱钱,爱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但还是遂了自己的心愿,顺从了她梅晓丫的选择——想到她这样做是为了两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份谅解升成了感动——何况,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朱慧无数次叫嚷过:别把人逼急了,别让人饿肚皮,人要是饿了肚皮,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阳光穿透云层,将屋脊和树梢染上淡黄色。这是冬季少有的阳光,小鸟在枝头蠢蠢欲动,槭树叶般的爪子勾着枝条,翅膀扑棱着,随时可以飞掉。到处都是化雪的声音,嘀嘀哒哒,喳喳虺虺,像是潮水,又像鸟啼。梅晓丫进医院大院时,猛然怔住了,她的瞳孔里映入一张骄横的脸,是潘瘸子!梅晓丫使劲揉揉眼睛,嘴角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没错,就是潘瘸子——
“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班也不上,家也不回,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们公司的厨娘呢!”潘瘸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边嘴角叨着烟卷,另一边嘴角巴唧着。
梅晓丫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侧过身就走。可她向左,潘瘸子也向左,她向右,潘瘸子也向右。他那件皮大衣像堵移动的黑色屏障,把她前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你想干什么?告诉你警察就在楼上,有什么话你找他们说,我不想跟你说话,我恶心你!”
潘瘸子吐着大烟圈:“哧哧,我好怕怕!我刚从楼上下来,警察的影子都没见着,见着了我也不稀得搭理他们,都他妈的傻老爷们,凑到一块,硬得能撞出火星子。我稀罕你,想跟你唠唠,你觉得这里不方便,咱到别处去。其实你第一天来公司我就相中了你,还把房子腾给你。谁想到你她妈搞调包计,给我换了个大胖子。刚才我才看清,那是什么烂货?靠,脖子粗,力气大,比黑猩猩就少一脸毛——我说那晚怎么弄得费劲,腮帮子都撑破了,嚼起来却是一块马蹄掌。早知道这样我弄她?她想弄我我都不干——我是想弄你,瞧你那瓜子脸,嗑一口香喷喷……”
梅晓丫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卑鄙无耻到如此地步。别说是法律意识,连起码的道德上的羞耻感和负罪感都没有。
潘瘸子“呸”地将烟卷吐得老远,声调徒然高亢起来:“就他妈这德性还让我赔钱,1万都不干?妈拉个巴子,把我当猴耍,这货色,青楼都上不去,顶多猫到火车站,给做苦力的当尿桶,泻泻火……”
梅晓丫嘴唇苍白:“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你去坐牢!”
潘瘸子哈哈大笑起来:“坐牢?你们他妈的猪鼻子插大葱,真把自己当大象了。就凭你们想让我坐牢?说这话也不怕人家把大牙笑掉崩着你们!别以为有戴盖帽的臭虫说两句酒话,就不知好歹了。在这个小县城,老子就是天,就是爷,只要老子一跺脚,你们都得挂到树梢上……要是识趣点,跟老子说几句软话,兴许老子就把药费给你们报了,不过那1万块钱没有了。弄错了,老子要弄的是你不是她,凭什么付钱?要是继续跟老子做对,败坏老子的名声,老子就把你们扔进碎石机里打成浆水,糊到墙上去!”
梅晓丫又瞧见了那片血红色,在静谧、沉寂而又温暖的冬日阳光里,在悲壮绵延的皑皑白雪中,显得分外惨淡耀眼。她的腿哆嗦着,嘴唇也哆嗦着,就连那一小片薄如蝉翼的耳廓也不由自主痉挛着。她想控制自己,不能让这个流氓看笑话,可身体所有的部位都不再听她调遣,她使劲掐着自己的腿,就像孙元踹那部所有零件都破损的吉普车一样。可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她很快发现眼前景物也晃动起来,大地在喘息,整个天空像河水一样飘浮不定……
邢勇听完梅晓丫的哭诉气愤异常,他说:“这他妈还有王法吗?一个强奸犯嚣张到这种地步,这不是逼老百姓杀人吗?”接着,他又劝,“你也别哭,泪水淹不死恶棍,反倒伤了自己的眼睛。眼泪在这些恶棍眼里,就是一滴水,连马灯都浇不灭。对付他们,没什么感情好讲,你也别按常理推测。虽然看上去他们耳鼻嘴眼一样都不少,也是直立行走,穿得比我们还好,从生物学角度讲,也算是个人——可你要真把他们当人,可要倒大霉的。所以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高兴,更不能伤心,只当是泡屎,拉完拉球倒。千万别琢磨,越琢磨越恶心。我不是给你打保票了么,这事就算我哥他们办不了,我也给你办了。我还是那句话,这种鸟人我会把他当成鼻涕擤出来,抹到墙上,让所有人都恶心他。”
听完邢勇的话,梅晓丫真就不哭了,也不再哆嗦,她腮边的一小块皮肤湿润起来,但身体还像抽去筋骨似的,软弱无力。她把身体靠在墙上,墙内的潮气顺着后背刺进来,令她寒栗。她拉过邢勇的手放到墙面,然后将背贴上去。
“冷吗?”梅晓丫问。
“能不冷吗?不冷你怎么不让我把你的手放到墙上?”
“那我就不靠了,”梅晓丫把身体挪出空隙,“你把手抽回去吧!”
“别啊!你不就冷了么?”
邢勇陪着梅晓丫回出租房,郭奶奶不在院里,估计睡了。她把指头竖在嘴唇上,示意肃静。在屋子里巡视一圈,邢勇感慨:“真是出污泥而不染。”见梅晓丫瞪着黑眼珠等他解释,赶紧说道:“瞧你,蹬着牛皮鞋,穿着牛仔裤,小花围脖一闪一闪,亮晶晶地像个水晶娃娃,谁能想到是住在这样的窝棚里?”
“这屋,差么?”
“不是差,而是很糟糕!”
“你那里……比这好?”
“比这还糟糕。”见梅晓丫依旧瞪着黑眼珠等他解释,连忙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的,糟糕点怕什么!”
“你真娇气,你是没吃过苦,没挨过饿,否则就不会盯着人家屋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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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吃过苦哇!整天在烂菜帮子里挑挑拣拣,是个人都可以数落我,埋汰我,都不把我当回事。那个歪了半边嘴的毛柱子,连二锅头的女人都嫌恶他,可他居然找我要头油,要香皂,这不是把我当猪皮,揩油吗?可你要不给他,他就把称杆压得低低的,保证让你钢磞都赚不到。唉,萝卜白菜本来就够贱的,在这里刨食吃,也难怪人家瞧不起。说实话你这也就是遭难了,不然也不会理睬我这根菜。”
梅晓丫知道邢勇想让她说几句透光的话,比如她不会不理睬他那根菜,甚至喜欢那根菜,那样他心里就亮堂了,可她偏不。她觉得有时候肢体语言比语言更暧昧也更有力量。于是她又拉过邢勇的手,放到墙面,自己用身体贴上去。
“你比毛柱子还过份,他顶多把我当成一块猪皮,你呢,把我当成一块煤球,取完暖,再把渣子倒掉。”
梅晓丫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你苦,可我们不能两人都苦哇!总得让一个好点吧。你反正对苦没啥感觉了,干脆把我的那点也也拿去,用掉吧,让我过点没有苦味的日子!嘿嘿!”邢勇被梅晓丫的神态逗乐了。他笑着说:“丫啊,你一点都不傻,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搭我便车,占我的便宜,现在还是这副德性。你可别学宋丹丹啊,她只在一个羊身上薅毛,别把我这只羊薅成葛优了。”梅晓丫噘着嘴:“好像还有点不乐意?我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美着呢,说不定晚上睡觉醒七八次?”她边说边将邢勇的另一手也拉过来,放到肚子上。这样一来,邢勇就像捧着瓷器似地,侧身站在她的旁边。
“这样就好多啦,前后都暖和了。”
邢勇的情绪,被梅晓丫调动起来了。他色迷迷地盯着梅晓丫,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腰眼上拧了一把。倾刻间,他感到梅晓丫柔软的身体僵硬起来,随即像个麋鹿跳开了。邢勇的心像吃饱了鲜红浆汁的果子轰然迸裂。他目睹了梅晓丫瞬息间的变化,急遽地收缩了自己。梅晓丫低着头,身体埋在墙角的阴影里。“对不起,我是看你高兴,就有点忘乎所以了。”邢勇嗫嘘道。
“没什么,没什么,”梅晓丫抹了一把脸,眼神中的柔情又荡漾起来,“这不怪你,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像刺扎在我心里,谁碰都痛。”
“我知道什么事。”邢勇说完,缄默起来。邢勇缄默的时候,特深遂,目光穿透空气,空气便滴出水来。“这事就像一个瘤子,里面已经化脓、腐烂,不剜掉它,咱们大家都过不好——搬倒了潘瘸子,咱们开始新生活。”
“嗯,那我跟你去卖菜。”
“嗯,我看你能吃苦。”
十八、第一瓣阳光
西效是一片棚户区,房屋大都是土坯或灰砖堆砌的,东倒西歪的,房顶布满了苔藓,风吹过来,露出栅栏般的椽子。邢勇的出租房就在这里。梅晓丫坐在长条凳上擀皮子,她在给朱慧和邢勇包饺子,当然还要给古所长送些。既然他将自己当作女儿,做女儿的总要尽点孝心。邢勇不会包饺子,他不停地朝炉子里添煤,将屋子里烧得像春天一样温暖。梅晓丫包得很慢,她想尽量包得漂亮些,朱慧和邢勇不要紧,古所长是吃过大席见过世面的人,包不好让他笑话。饺子是芹菜馅的,肉是嫩得流油的草原小肥羊,她的两根纤细的手指一拢,香味便包裹在里面。
邢勇坐在旁边不停地噏着鼻子:“真香,先煮几个解解馋。”
梅晓丫也很陶醉。她陶醉的时候,眼睛就像羊一样眯缝着,额角、腮部和透明的鼻翼泛着红晕。这是一个冬日少见的好天气,阳光在树叶中翻滚。喜鹊拍击着阳光,飞进院子里。它们在草窝里踞伏觅食啁啾,弯弯的尖喙将褐色栅栏啄得像浪花一般散落下来。她又想起天鹅镇的无名鸟。它们就缩在窗口的电线上,歪着小脑壳,琥珀色亮晶晶的眼球,闪烁着灵长类早已失去的天真无邪和凛然不备。
邢宝刚火急火燎跑进来:“你俩猫在这里吃饺子呢,害得我一通好找。”他也噏着鼻子嗅着,神态与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