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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安德烈·戴维斯是怎样认识的?〃
〃在地铁站认识的。〃
理查蓝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等待,等待我更正自己。我告诉他我当时在地铁站等一个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
〃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见面。
理查在本子上〃刷刷刷〃地写着,要把我的不实之言落实下来。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东西就接着咬,你又不缺这方面的见识。我六岁就见识过类似的局势,我那时多沉着。审讯者比这位态度坏多了,手里一根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带钩碰击出危险的金属声响。它每响一次,父亲和母亲就一块儿眨眼。铜头皮带一声〃丁零〃,父母就出来了谎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话。我的谎言却贯穿一致,毫无矛盾,并圆润流畅。那句谎言是什么,已不必去记忆,只记得它给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说,〃你能确定那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确定。〃
我看着他清澈的蓝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学会,先去找对方的眼睛,深入无论怎样聪明、狡黠、阴险的眼睛,深入,深入,像猎物找死那样,紧紧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他认为我的话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气,尽管推翻。
〃你不愿再好好想想吗?〃理查问我,他的眼睛变窄了,如同画家虚起目光以便能更透视地去看眼前的画面。他等于告诉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确切的情报。谁出卖了我?安德烈?还是阿书?或许他们在我今早出门后已经找了安德烈,套出了他的口供,而安德烈已经联络不上我,无法与我同谋。我心一横: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记忆花招很多。〃我对理查说。改口讲英文,讲这类似是而非的话拿别人的语言更少些品德上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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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无出路咖啡馆(5)
微笑完全没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动作打开档案夹。他目光在一页上迅猛地划过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我。
他改用英文说:〃就是说,根据你的记忆,你和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认识始于地铁站?〃
你看,他在讲他自己的语言时多么锋利!理查·福茨的多礼、温和、单纯是别人的语言给他的风貌。回到他自己的语言,他是个才干卓著、体现美国式效率的优秀特务。我大致相信他下一秒钟会彻底拉下脸,对我说:〃你被指控为有中国军方间谍嫌疑,你现在的每句话,或实话或谎言,都将有后果。〃
我在书店里手脚不干净,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不然因为那点渺小的贪图而受到FBI的处理是比较难为情的。
我说是的,是在地铁站。在美国半年,我起码知道,杀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赖,出路总会有的。我说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纸页翻出烦躁的声响,我呢,我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下午我在教室里看见理查·福茨的便条时,并没想到会有这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便条上写〃请务必在明天上午十点到杰克逊街×××号××层来一趟。希望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面谈。〃当时我的反应是:寄出的无数份求职信终于有了回复。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写的便条,他向系里的值班秘书临时要了张打字白纸,就地写的。写完便交给了秘书。秘书是五十多岁的女人,是离罪恶最遥远的良民。她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因为她完全无意地瞄了便条一眼,〃杰克逊街×××号〃这几个英文字是它们自己进入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前后左右看看,问我是否知道杰克逊街×××号是什么地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坐在椅子上尽量靠近我的耳朵,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吐得很卖力。她说杰克逊街×××号可是个有名的地方,不信问问大马路上的人,他们都会知道杰克逊街×××号。
〃假如今天我不来,你会怎样?〃我的语调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来不要紧,〃他说,〃我们会持续邀请你。〃他现在仰靠着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态是海滩上,日光浴里的。他用这个姿态告诉我,他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续很久。
〃要是我持续不接受你的邀请呢?〃
〃没关系,你会接受的。因为你不合作会对戴维斯先生不利,也会对你不利。〃
他脸上有了种无耻,同时也有种骄傲。这几乎是认定自己正干的是项神圣使命才会产生的骄傲。我也有过这样的自我正义感,我们都有过。它使许多荒谬的事情正义化了。理查一小时至少挣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绝对不值,但自我正义感使他觉得很值。因而他年轻英俊的脸虽然带些无耻,却毫不耽误他执行正义,他认定的正义。这让他和电影里的FBI有着天壤之别。电影里的FBI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想好了吗?〃理查·福茨恢复了中文,一点儿也不无耻不油腔的滑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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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无出路咖啡馆(6)
〃什么?〃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真实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我告诉过你了。〃
〃你们不是在北京认识的?〃
〃我说了,我只记得我和他认识,是在地铁站。能不能问一句:在哪里跟一个美国外交官相遇,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一线白牙齿闪着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吓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旧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确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从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没得可挑,但说法是纯粹美国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你现在讲的句句话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因为把重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以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黄昏十分妩媚,因而阿书的笑容比实际上要妩媚得多。在阿书看,我的姿态、笑容简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网。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新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年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我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在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不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还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地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块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形、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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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无出路咖啡馆(7)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儿欺负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让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