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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
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
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
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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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娘把我们抱上她的热炕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宝贝们,小可怜们…
…”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
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
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
着旱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
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锅里,
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
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
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
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
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
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养的孩子,据说孩
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
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
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
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
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
“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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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
“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
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
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
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
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
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
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
说:“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
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改革,这是
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
的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三个秃
小子,也抵不上一个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
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
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
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开放,这个是你的,
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
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章金龙狂言说壮志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
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
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为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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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的冷漠,
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
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
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
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服脱
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
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
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上的锁链被砘得哗啷啷响。我儿子
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个飞檐走
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
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
逢阴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
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
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
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
: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
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
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
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
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
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
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
松退到脖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
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
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
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
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
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
广场上一个骑着红色摩托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
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八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
地说:“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
人物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
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乌纱帽翅的样子,说,“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
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
详细说明,记住,一定要按时注射,万一……”
“谢谢你,宝凤,”合作道,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连狗都嫌
我了。”
吴秋香手持一根棍子,追打那条老狗。老狗钻进窝里,龇着牙,眼睛碧绿,
对着秋香发威。
背已驼得很厉害的黄瞳站在杏树下,指着我爹和我娘大骂:“你们蓝家的人
六亲不认,狗也不认亲属!你们赶快把它勒死,不勒死它,我就放火把狗窝烧了。”
我爹持一把磨秃了的竹扫帚,用力捅进狗窝,老狗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娘颠颠地跑上来,满怀歉意地说:“开放他娘啊,真是对不起你了,这老
狗,是护它的崽子呢,不是成心咬你的……”
不顾两家母亲和宝凤、互助的挽留,合作执意要走。金龙抬腕看看手表,说
:“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了,第二班还要等两个小时。如果不嫌我的车破,
我送你们一趟吧。”
互助斜他一眼,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拉着孩子的手,身体倾斜着向村后走去。
我们的儿子开放,抱着他的小狗,频频地回头示意。
我爹追上来,与我并肩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半边蓝脸的颜色已不如
年轻时那样鲜明,西斜的阳光照着他的脸,更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看看前边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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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妻子、儿子和狗,站住,说:“爹,你回去吧。”
“嗨,”爹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痣能传给下辈,我当年还
不如光棍着好。”
“爹,您千万别这么想,”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开放如果
抱怨,等大一点就给他做个换皮手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有办法的。”
“金龙和宝凤,毕竟隔了一层,我现在最牵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