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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的前世曾经是人,你与西门屯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说得对不对?如
果我说得对你就点点头。”我看着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那种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
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让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厕里说话,墙外有人听。如
果让屯里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里哼哼着,趁
着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余地,不想毁了他的性命——
我预感到这个小子对于高密东北乡的重要意义,咬坏了他,阎王老子不会饶了我
——如果我尽力地咬,会把他的肠子咬断——我使了三分劲儿,隔着他那汗臭的
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个出血的牙印。这小子惨叫一声,慌乱之中在我
的眼睛上挠了一爪子,便挣脱跑开了。其实是我故意松了口,如果我不松口,他
怎能挣脱?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泪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胧地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逃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伤口。我听到他嘟
嘟哝哝地骂我:“猪十六,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竟敢咬你大爷。总有一天我
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心中窃笑。看到这小子从地上抓了几把混合着杏花瓣
儿的泥土,按在肚皮的伤口上。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土是土霉素,花是花骨朵
儿,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后他就放下衣襟,没事人儿一样,往发电机房
那边溜去。这时,白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她出了汗的脸,
听着她气喘吁吁地说:“猪十六啊猪十六,你怎么跑出来呢?”
她拍打着我的头说:“听话,回你窝里去吧,你跑出来,洪书记怪我。你知
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书记照顾我才让我喂你,你千万别给我惹祸啊…
…”
我心中纷乱如麻,眼泪落地,“啪啪”响。
“猪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悲伤,摸着我的耳朵,她仰
着脸,似乎是对着月亮说,“掌柜的,金龙一死,咱们西门家,就彻底地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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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金龙没有死,金龙死了,这戏也就演到头了。他在宝凤的救治下苏醒
过来,然后便大哭大闹,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亲不认。“不活了不活了我不
活了……”他抓挠着自己的胸脯,“难受啊难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
抓住金龙的肩膀,摇晃着,怒吼:“金龙!这像什么样子?!你算什么共产党员?!
你算什么团支部书记?!你真让我失望!我替你脸红!”迎春扑上去,拨开洪泰
岳的手,挡在金龙面前,对着洪泰岳吼叫:“不许你这样对待我的儿子!”然后
她转过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的金龙,抚摸着他的脸,呢喃着:“好孩子,
别怕,娘在这里,娘护着你呢……”黄瞳摇摇头,目光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贴着
墙边钻出机房,倚着墙,用一块白纸,熟练地卷了一支烟。划火点烟的瞬间我看
到这个小男人下巴上凌乱的黄胡子。金龙推开迎春,推开那些试图上前阻拦他的
人,斜着膀子冲出来,月光像浅蓝的纱幕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倾倒显得
那么柔软。他倒在地上,像劳动过后的驴子一样打起滚来。“娘啊,难受死我啦,
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洪泰岳严厉
地询问宝凤。宝凤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浮起冷笑一样的表情,说:“应该是醉了。”
洪泰岳看看迎春、黄瞳、秋香、合作、互助……无奈地摇摇头,好像一个软弱无
力的父亲,长叹一声,道:“真是不争气啊……”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没有往那条通向村庄的小路上走,而是斜着走进了杏林,铺满杏花瓣儿的地上,
留下了一串浅蓝色的脚印。
金龙还玩着他的驴打滚儿的把戏。吴秋香唧喳着:“快去弄点醋来灌灌他。
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搂着一棵杏树,脸贴在树皮上,好像变成了
树干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经与远处的月色融为一
体。洪泰岳走后,众人纷纷走散,连宝凤也背上药箱走了。迎春喊叫着:“宝凤
啊,给你哥打上针吧,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烧酒烧坏了啊……”
“醋来了,醋来了!”莫言提着一瓶醋飞奔而来。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肠
真是热。他真是听到风就下雨的家伙。他对着众人表功般地说:“我敲开了小卖
部的门,刘中光那货要现钱,我说这是洪书记要的醋,你记到账上吧,他二话没
说就给灌了一瓶子……”
孙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满地打滚的金龙按住。金龙连踢带咬,其疯狂的劲头
儿不亚于适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插到他的嘴里,往里倒。一声怪叫,从他的
喉咙里发出,宛如不慎吞咽了毒虫的公鸡,他的青眼没了,眼眶里全是白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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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看得分明。“你这个狠心的,把我儿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着。黄瞳拍
打着金龙的背。一口酸臭扑鼻的液体从金龙嘴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合作违心嫁解放互助遂意配金龙
两个月过去了,不但蓝解放和西门金龙两兄弟的疯症未愈。黄家姐妹的神经
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你蓝解放是真疯,西门金龙是装
疯。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古脑儿遮掩了。人都
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时节,西门屯养猪场声名远扬。趁着麦收前的短暂
空闲,县里又要组织新一轮参观学习西门屯养猪经验的活动。不但本县的人要来,
外县的人也要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金龙和解放的疯,等于砍去了洪泰岳的左
膀右臂。
公社革委会又打来电话,说军区后勤部也将派一个代表团前来参观学习,地
县两级领导亲自陪同。洪泰岳召集村里的头头脑脑开会商量对策。莫言小说里说
洪泰岳满嘴燎泡,眼珠子布满血丝。还说你蓝解放躺在炕上,两眼发直,不时哭
泣,像一条切断了脑神经的鳄鱼;眼泪混浊,仿佛猪食锅沿上的蒸馏水。而在另
一问屋里,金龙呆坐着,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
咧着嘴嘿嘿痴笑。
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就在西门屯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束手无策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的话不能全信,他写到小说里
的那些话更是云山雾罩,追风捕影,仅供参考。
莫言说他一踏进大队的会议室,黄瞳就往外轰他。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纵身
一跳,屁股坐在桌子沿上,两条小短腿像架上的丝瓜一样悠来悠去。此时已经升
任了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的孙豹跳起来,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岳摆摆手,
示意孙豹放开他。
“爷们儿,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疯了?”洪泰岳嘲讽道,“咱们西门屯什么样
的风水,养育了您这样一个杰出人物?”
“我没有疯,”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养猪记》里写道,“我的神经
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所以全世
界的人都疯了我也不会疯,”他写道,“我幽默地说,‘但是你们的两员大将却
疯了。我知道你们正为这事儿焦急,你们抓耳挠腮,像一窝困在井里的猴子。”
’“是的,我们的确为这事焦急,”莫言写道,“洪泰岳说,‘我们连猴子都不
如,我们是几只陷在泥坑里的驴。您有什么高招呢,莫言先生?”’莫言写道,
“洪泰岳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仿佛是一位旧小说中礼贤下士的明主,但其本
意却是对我的讽刺和嘲弄。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
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歌唱。我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着洪泰岳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换
洗的制服褂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什么?’洪泰岳低头看自己的褂子,‘
烟,’我说,‘你褂子口袋里装着的烟,琥珀牌烟卷儿。’琥珀牌烟卷儿,时价
每包三角九分,与当时最有名的大前门牌烟卷儿等价齐名,这样的烟卷儿,连公
社书记也舍不得常抽。洪泰岳无奈地掏出烟卷,散了一圈。‘你这小子,眼睛有
透视功能吗?放在我们西门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我抽着烟,做出十分老练
的姿态,吐了三个烟圈,一根烟柱,然后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
以为我是一个狗屁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我已经十八岁,我已经是成年人,我个头
小,娃娃脸,但我的智慧,西门屯无人可比!…
“‘是吗?’洪泰岳笑着环顾众人,‘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更
不知道你还智慧超人。’众人讪笑。”莫言写道,“我抽着烟,有条有理地对他
们讲说,金龙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这样的病,无药可医,只能用古老
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让金龙和互助结婚,让解放和合作结婚,俗话说就是‘冲
喜’,准确地说是‘喜冲’,以喜冲邪。”
让你们兄弟与黄家姐妹同一天结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们没有必要
纠缠。但你们的婚礼,确是同一天举行,婚礼的过程也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是仓
促行事,但洪泰岳坐镇指挥,私事当成公事办,调动了村里的诸多巧手女人帮忙,
所以这婚礼办得还算是热闹,隆重。
婚礼的日期是那一年的阴历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大的月亮,好
低的月亮,在杏园里流连不去,仿佛是特为参加婚礼来的。月亮上那几支羽箭,
是远古时代那个因为女人发了疯的男人射上去的。几面星条小旗是美国的宇航员
插上去的。大概是为庆祝你们的婚礼,猪场为猪们改善了伙食,散发着酒糟味儿
的红薯叶里,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杂合面儿。猪们吃得肠满肚圆,
个个心情舒畅,有的卧在墙角睡觉,有的趴在墙头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
扶着墙头站起来往它窝里一看,发现这小子把那面小镜子嵌在墙上,右爪夹着不
知从哪里捡来的半截红色塑料梳子,梳理着脖子上的鬃毛。这家伙最近身体状况
很好,腮帮子上鼓出了两坨肉,使那个长嘴显得短了些,狰狞的面相得到了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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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善。梳子与它粗糙的皮肤接触,发出腻人的响声,并有一些麸皮般的皮屑飞起
来,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日本伊豆半岛地区秋天的雪虫。这家伙一边梳毛,还一
边对着那面小镜子龇牙咧嘴,如此臭美,说明它正在恋爱。但我断定它是单相思,
别说年轻貌美的蝴蝶迷不会瞧上它,连那些生过几窝小猪的老母猪也不会对它感
兴趣。刁小三从那面小镜子里发现了偷窥的我,哼了一声,不回头,说:“哥们
儿,不用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猪也皆有之。老子梳妆打扮,光明正大,怕
你怎的?”
“如果把那两颗伸出唇外的獠牙拔掉,您会更美。”我冷笑着说。
“那是不可能的,”刁小三严肃地说,“獠牙虽长,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毁
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