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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
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
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
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我在关帝庙前发现了这个小子,雪掩盖了他半截
身体。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考虑着捐几个善钱买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
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赤裸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
赤红,鸡巴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
到他的小说《人死屌不死》里了。这个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
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这样的善事,影响巨大,胜过树碑立传。我放下粪筐,把
他挪动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还有一丝热气,知道还没死,就脱下棉袍,将他
包裹起来。沿着大街,迎着太阳,手托着这冻僵的孩子往家里走。此时天地间霞
光万道,大街两侧的人家都开门扫雪,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
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就冲着这一点,阎王爷啊,你也不该
让我转世为一头毛驴啊!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
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
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
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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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长工屋的热炕头上。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
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
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老张说得有理。就让这小子在炕上慢慢缓着,
让家人熬了一碗姜糖水,用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姜汤一进肚,他就哼哼起
来。我把这小子救活,让老张用剃头刀子刮去了他那一头乱毛,连同那些虱子。
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领着这小子去见我娘。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
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哪座庙里的小和尚啊!问
他年龄,摇头不知;问他家乡,他说记不清楚;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更是把头
摇得如货郎鼓似的。就这样,收留了这小子,算是认了个干儿子。这小子聪明猴
儿,顺着竿儿往上爬;见了我就叫干爹,见到白氏就喊干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干
儿子,都得给我下力气干活。连我这个当东家的也得下力气干活。不劳动者不得
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
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这小子说,干爹,我要跟着
你姓,姓西门,名蓝脸,西门蓝脸。我说这可不行,西门,不是随便可以姓的,
好好干吧,干上二十年再说。这小子先是跟着长工干点零活,放马,放驴——阎
王爷啊,你怎么黑心把我变成一头驴啊——后来就渐渐地顶大做了。别看他瘦弱,
但手脚麻利,有眼力,会使巧劲儿,倒也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现在,我注视着他
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知道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
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
闹!”
但我的喉咙像依然被那两个蓝脸鬼卒拤住似的,虽竭尽全力,可发不出声音。
我绝望,我恐惧,我恼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泪珠。他的手一滑,
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快点,拿条毛巾出来!”随着蓝脸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
走出来。我猛然间看到了她的那张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张脸上
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
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过来的丫头,原姓不详,随主姓白。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
我收了房。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长嘴方颌,一脸福相,更兼那两只奶头
上翘的乳房和那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太太久不生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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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她那几句话通俗易懂又语重心长,她
说: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块肥田。我与她合房的当夜,就使她怀了孕,不但是怀了孕,而且是
双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为我生了龙凤胎,男名西门金龙,女名西门宝凤,据接
生姥姥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善于生养的女人,她宽阔的骨盆,富有弹性的
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初产时都要呼天抢地,悲惨嚎叫,但我的迎春生养时,产房里
竟然无声无息。据接生姥姥说,在生产的过程中,迎春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微
笑,宛如做着有趣的游戏,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紧张,生怕从她的产道里钻出妖
精。
金龙和宝凤的出生,是西门家的天大之喜,怕惊扰婴儿和产妇,我让长工头
老张和小长工蓝脸,买了十挂八百头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围子墙上燃放。鞭炮声
声,一阵阵传来,使我大喜若狂。我这人有个怪僻,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
劳动不能解除。在鞭炮声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
几十车子粪撇了出来。村里一个惯于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马智伯跑到牲口圈边,
神秘地对我说:门市——这是我的字——门市贤弟,家里有产妇,不能打墙动土,
更不能出粪淘井,冲撞了太岁,主着婴儿不利。
马智伯的话让我心头一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
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说,古人曰:人有十年旺,
神鬼不敢傍。我西门闹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岁又有何妨。也
是被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从粪中铲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这物似凝胶,如肉冻,
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韧,我把它铲到圈边上打量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太岁吗?我看到马智伯脸色灰白,山羊胡须哆哆嗦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怪物
连连作揖,一边作揖,一边倒退,退到墙边,转身逃跑。我冷笑一声,说:如果
太岁就是这副模样,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岁,太岁,如果我连喊三声你还不
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太岁,太岁,太岁!我闭着眼连吼三声,睁开
眼看到那物还是原样,局促在圈边,与马粪相伴,完全是个死物,于是我挥起铁
锨,一下子将它劈成两半。我看到那物的里边,也是那样似胶似冻的物质,宛如
桃树疤痕里流淌出来的树脂。我将它铲起来,用力撇到了墙外,与马粪驴屎混合
在一起,但愿这东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长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
的谷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太岁》中写道:……在一个透明的广口大瓶子里,
倒上水,放上红茶和红糖,放在温暖的锅灶后边,十天之后,瓶子里长出一个葫
芦状的怪物。村子里的人听说后,都跑来观看。马智伯的儿子马聪明紧张地说:
“不得了了,这是太岁!当年地主西门闹挖出的太岁就是这样子。”我是现代青
年,相信科学,不相信鬼神。我把马聪明轰走,将这玩艺儿从瓶子里倒出来,切
开,剁碎,放在锅里炒,异香散发,令人馋涎欲滴。吃到嘴里,犹如肉冻粉皮,
味道好极了,营养好极了……吃了一个太岁后,我的身体,在三个月内增高了十
厘米……
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声驱散了西门闹不能生育的谣言,许多人都置办礼物,准备在九日之后
前来贺喜。但旧谣言刚破,新流言产生,西门闹出圈肥冲撞了太岁的事,一夜间
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不但流传,而且添油加醋,说那太岁,是个七窍
灵通的大肉蛋,在圈边滚来滚去,被我一锨劈开,一道白光冲天而去。冲撞了太
岁,百日内必有血光之灾。我知道树大招风,财多遭嫉,许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
门闹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何必还送我金龙宝
凤两个宁馨儿。
迎春见到我,脸上也显出喜气。她困难地弯下腰,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腹
中的婴儿,是个男婴,左脸上也有一块蓝痣,毫无疑问是蓝脸的种子,巨大的耻
辱,毒蛇信子一样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杀人,我要骂人,我要将蓝脸剁
成肉泥。蓝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你口
口声声叫我干爹,后来你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
你将姨娘收做老婆,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败坏人伦,该遭五雷轰顶!到了地狱,
该当剥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轮回!可上天无道,地狱无理,到畜生道里轮回的
偏偏是我一辈子没做坏事的西门闹。还有你,小迎春,小贱人,在我怀里你说过
多少甜言蜜语?发过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了一起。
你这样的淫妇,还有脸活在世间吗?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
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尿的梁头上去吊
死!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过野狗的井里去
淹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在阴曹地府应该把你扔到专门惩罚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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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的毒蛇坑里让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将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轮回,虽万世也不得超
脱!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
二姨太太。
她艰难地蹲在我的身边,用一条蓝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
的黏液。干燥的毛巾拭到湿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她的动作轻柔,
仿佛擦拭着她亲生的婴儿。可爱的小驹子,亲亲的小东西,你长得可真是好看,
瞧这大眼睛,蓝汪汪的,瞧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说到哪里,手中的毛
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颗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我
被感动了,心中邪恶的毒火渐渐熄灭,在世为人时的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头硬了,腿上有了力气。一股力量,一个愿
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哟,还是个驴儿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
我感到一阵羞耻,往昔为人时与她的性戏蓦然间又变得清晰无比。我是谁的儿子?
我是母驴的儿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母驴,我的母亲?一头母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