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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
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
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
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
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你这屌人,怎么这样说话?
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算了,算了,
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
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
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
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
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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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
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
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
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
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
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
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
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
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
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
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
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
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
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
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
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
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
通红,突然起了高声:“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
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
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
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
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
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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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
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
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
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
“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
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
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
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
羽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妇人被逼得连连后退,
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
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
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按他要求的快去准
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
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
夫模样的人悄声说:“老哥,吃吧,别犟劲了。吃了这顿就不要管下顿,过了今
天,就不要管明天,这驴日的岁月,没有几天折腾头了,早折腾完了,早吹灯拔
蜡。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两块摞放在一起的破砖头上,目光盯着我那条虚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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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在地上的伤腿,似乎没有听到伙夫的秘语。我听到主人饥肠辘辘,我知道又白
又胖的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就要
向包子伸去,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第十一章英雄相助装义蹄饥民残杀分驴尸
我的伤腿结了疤,性命无虞,但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了废驴。这期间,公社
屠宰组的人几次上门,想出价买我,用我的肉,改善干部们的生活,都被我的主
人骂走。
莫言在《黑驴记》中写道:女主人迎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一只破皮鞋,回
家涮洗干净,在鞋里边塞上了棉絮,鞋帮上缝上带子,绑在残驴腿上,使它的身
体大致能够保持平衡。于是,在1959年春天的乡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
景:单干户蓝脸推着一辆装满粪肥的木轮车,赤着臂膊,满面飙气;拉车的驴穿
着一只破皮鞋,低垂着头,走起来一瘸一拐。木轮车缓慢行进,车轴发出嘎啦嘎
啦的刺耳声响。蓝脸弓着腰,把全身的力气贯注到车把上,残驴也作出悲壮的努
力,要为主人省些力气。起初,人们侧目观看这对古怪的劳动搭档,许多人掩口
窃笑,但到了后来,就笑不出来了。刚开始有许多小学生跟在车后观看,有的顽
皮孩子还向残驴投掷石块,但他们的行为受到了家长的严厉呵斥。
春天的地像发酵的面团,车轮一下了陷到轮毂,我的蹄子也陷进地里。我们
必须把粪肥运到土地的中央。努力!为了让主人省点劲儿,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但只走了十几步,女主人套在我脚上的皮鞋就留在土里了。断腿像棍子一样直往
土里插,痛疼难忍,汗流如注,不是累的,是痛的。啊噢~~啊噢~~杀了我吧,主
人,我已经无用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主人那半边瓦蓝的脸和凸出的眼球,为
了主人的恩情,为了回击那些冷笑,为了给那些小杂种树立一个榜样,我就是爬,
也要帮主人把车子拉到地中央。我因身体失衡而前仆,膝盖着地,啊,膝盖着地
竟比断肢着地舒服,更能使上力气,那就让我跪着拉吧!我跪着,用最快的动作,
最大的力气,前进。我感到挽具勒紧了我的喉咙,呼吸困难。我知道这劳动的姿
态十分丑陋,会让人们耻笑,那就让他们笑去吧,只要能把车拉到主人要去的地
方,就是胜利,就是光荣!
将车上的粪倾倒在地后,主人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脑袋。我听到主人声音哽
咽,语不成声:“老黑啊……你真是一头好驴……”
主人掏出烟袋锅,装上烟,打着火,点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袋锅插
到我嘴里。
“吸一口吧,老黑,吸口解解疲乏。”主人说。
我跟随主人多年,沾染上了烟瘾。我把烟锅吸得吱吱响,两道浓烟,从我的
鼻孔里喷出来。
这年的冬天,主人受供销社主任庞虎腿上新装义肢的启发,决心要为我制作
一个义蹄。凭借着几年前那段友谊,主人和女主人找到庞虎的妻子王乐云,说明
了心情,在王乐云的帮助下,主人和女主人把庞虎的义肢里里外外研究个透彻。
庞虎的义肢是到上海一家专为革命残疾军人服务的工厂订做的,我一头驴,不可
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即使是那家工厂愿意为一头毛驴制作假蹄子,我的主人也
承担不了昂贵的造价。于是,主人和女主人决定自己动手为我制作一只假蹄子。
他们费了整整三个月工夫,做了毁,毁了再做,最后,做出了一只从外观上足可
乱真的假蹄子,绑在了我的断肢上。
他们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感觉比绑一只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虽然
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减轻。主人牵着我,走在大街上,昂头挺胸,洋洋得意,
仿佛示威。我也尽量地往好里走,努力为我的主人长脸。屯里的孩子跟在我们身
后看热闹。我看到了路边那些人的目光,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对我的主人很
是佩服。我们与面黄肌瘦的洪泰岳迎面相逢。洪泰岳冷笑着说:“蓝脸,你这是
向人民公社示威吗?”
“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岳低手指指地,抬手指指天,冷冷地
说,“可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
我的主人说,“这些,是老天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