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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知道了刘颖所不知的事,伍家的人眼睛变了。他们再看她的时候,没有了那种绝对的崇拜。意识到这个城里的女孩子,实际上连他们都不如,他们的笑脸就消失了。伍经理的女人,每天见到刘颖回来,总要说:“啊呢,回来哩?鸡蛋烙饼早好哩,正想给你端过去哩。”就真地端了过来。这一天,刘颖回来,伍经理女人没有说“啊呢”,也说话。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着,却没人理她。最后,是那个安徽人把两个馒头拿过来了;还问她喝不喝鸡蛋汤。可是,在安徽人去端“鸡蛋汤”时,刘颖听见了伍经理女人的叫唤:“啊昵,咋弄哩?屁活不干,还喝鸡蛋汤哩?算啥呀,还当是大小姐哩?谁伺候你呀?”鸡蛋汤就没有送过来。事实上,从那天开始,刘颖得自己到上屋去端饭菜,饱尝了白眼。伍大咂儿的话说是最难听的。因为她恨刘颖,从心里往外恨。
刘颖问伍经理为了什么,他们一家人这样对待她。伍经理就把全家大骂一顿,保证说,他们再也不敢对她小看。然而,刘颖发现她更被小看了。在心里,她已经确信是自己父母处境更惨。她的心里已经着了火。可是,她不能回去,再说,回哪儿去?说不定,她们的家已经被查封了。她问伍经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伍经理说:“小刘哎,然而呢,凡事都得先往坏处想哩。”刘颖的心沉下去了,脸也失去了血色。他这样不说实话,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是不是,他们给判了?”她问。她的意思,不过是想开句玩笑,嘲笑伍经理的无理。然而,伍经理的反应令她吃惊了。“然而呢,你咋知道哩?”伍经理奇怪地看着她,因为她指出了实情而诧异。刘颖顿时面如素缟。在十几秒钟之内,她无法集中思想了。唯一清楚的,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发出尖叫,告诉她出了事,出了不得了的事。面对着伍经理,那长长的脸忽然离她好远。她必须用力去盯着,才能把他的表情看个大概。
她还幻想着,还有幻想。现在,全破灭了。
“然而呢。”伍经理还在说着,在刘颖听来,已经细若蚊声了,“听说,也居县委的意思哩,你家没啥人哩,房子也没哩,你还回哪儿去哩?”就这样,刘颖得知了家里的真况。父母亲双双被判了刑,而且,是重刑。她病倒了,发着高烧,整日整夜说胡话。伍经理还真对她关心,指派了好几个女人,专门护理她,给她做饭,服伺她吃药。可是她拒绝看病,也坚决不吃饭,似乎抠—定了死志。因而,在那些日子里,她的每顿饭都是强迫着吃下的。给她打针,也要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一直在炕上躺了四十多天,她才渐渐地能起身了。从此,刘颖再也不出屋门了。每天早早起来,就坐在炕头,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脸上,完全是死者一样的表情。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上去,如同暗淡的玻璃球一般了。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跟任何人,她都再也无话可说。
伍经理时不时地来看她,坐在她身边,然而来然而去的,开导着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伍经理向她保证,只要她好好地干,还是会有前途的。家庭影响是一方面,但是,只要她努力到份了,就可以得到好的机会。甚至,在农联体里干得出人头地,也不是一句空话呢。日子一天天过去。屯子里再没有人像以往那样对待她。在人们的心目中,过去的那个刘颖已经死了。也就是在这时候,刘颖发现了田家喜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以前,田家喜只是色迷迷地看着她,想着她,背地里偷偷地为她而起淫欲。然而摄于她的威严,她的不可侵犯的高贵,他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候,说了一句过头的戏话,他也要立刻道歉,打自己的嘴巴。好像一夜之间,刘颖头顶上的光环消失了。她的地位降下来了。随着这个过程,她身上的那天然的不可侵犯性,也就消失在晨光中。田家喜看着她,想着她,再也不能自抑了。他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主意,寻找着机会。他觉得跟这个女孩子的接近,已经成为可能。为此,他从心里有了一股躁动。
时不时地,他就到刘颖的屋子里来,坐在炕边,跟她说话,问她要不要他帮什么。刘颖不看他,更不跟他说话。田家喜每次都是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回到家里,刘颖的影子就是满满实实地装在他的脑子里,什么也干不下去,什么也不想。他整日转着心眼,怎么跟这个女子取得联系才好。
这天一大早,就有一个人来看刘颖了。是老万海。自从刘颖病倒,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不愿意来,因为,他不想管这样的事。但是,他怕,所以不得不来了。开口之前,他已经快把自己的连毛胡子揪光了。“刘老师哎,是这回事哩。”老万海说,吞吞吐吐,“你呢,岁数也不小了,转过年就二十一哩。”按当地的虚岁算法,只要过了年就长一岁。刘颖并没有听他说什么。她像是思考着更为严肃的问题,为此,把尘世的一切都搁置于脑后了。老万海观察她的眼色,见自己的话没有激起反响,便停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怕这个女子了。因此,又直着胆子说下去。“刘老师哎,咋说哩,按屯里的规矩呢,你岁数也不小哩,嘻嘻,唉……好话不是好说哩。也是呀,家里出事了,不比从前哩。刘老师哩,这做人哩,总是这样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哩。可日子还得过吧,人还得嫁吧?刘老师哎,现下里,倒有一个人哩,看上你喽,让俺来说合说合哩,中不中意,那还是看你哩……”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不外乎是他保的媒多么可靠,那个人是多么可心,人长得好,家里人口清,岁数也不算大,跟刘颖相配,没有那么更合适的了。最后,他才嘟嘟嚷嚷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就是田主任哩,田家喜,你看咋样哩?”
田家喜,头几次找到老万海,让他出面说这个媒时,老万海把他骂出去了。他认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田家喜送了他一百块钱后,老万海这个想法就改变了。“落坡的凤凰不如鸡哩。”他想,“以前,她爹是县长,自然没法做白日梦。现在,她算啥哩?要不是伍占江护着她,早送到劳改场去哩。她自个心里也有数哩。这么大的姑娘,哪有不想嫁人的?田家喜虽说流气些,可也是一表人材,说不定,她早就相中了呢。”
把媒人的话说完,老万海就看着刘颖,等着她的答复。他认为,刘颖一定会显出羞态,像一般的这种情况下,姑娘家常有的表现一样。他也准备好了刘颖生气,甚至指着他的鼻子,把他数罗一顿。这些他都不怕。作为媒人,这是一些情理中事,他早就有了对付的办法。可是,他没想到,刘颖根本就没有反应。刘颖看着他,先是呆呆地,使得老万海心里发怵了。紧接着,她就忽然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又高又尖,笑时,她的表情就出来了,艳丽照人。老万海看直了,因为她实在太好看。同时,他也吓住了,因为,刘颖此时笑得失常,眼中闪出了一股凶光。老万海跑出门去,还觉得那凶光在追他一直追到他的家门口。
从那以后,田家喜再央他去说合,老万海脸就变了。“你自个儿咋不去哩?”他几乎要骂起来了,“那小丫头,可是他妈的在邪性哩,俺可不去哩。”田家喜再三求恳也是无用,只好恨恨地回家,一个人偷偷想主意。想来想去,他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刘颖根本不会跟他说话,得到这个姑娘,真是做梦一样。问题是,这个梦他又非做不可。一来二去的,他为这个事快发疯了。每天晚上,他只是嘴里念叨着她的名字,想着各种淫乱的事情。此外,他再无办法。八月十五这天,伍经理提出了一个意外的想法。他找到田家喜和老万海,说刘颖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亲友都没有,怪可怜的。眼看着年关到了,作为一级组织,他们应该表示一下慰问。田家喜大声叫好,并且提出干脆弄些吃的,就在刘颖那里,陪着她一起过个年。那边田家喜和老万海打酒买肉,张罗去了。这边,伍经理就到刘颖的屋来,跟她说了农联体董事会的意思。刘颖一时没明白,看着伍经理,想听他进一步解释。伍经理看着刘颖憔悴的面容,本来要说经理的人反正没事,想跟她一块乐呵乐呵的,此时,也改了口气。“然而呢,你爹是犯了法哩,可你没呀。”伍经理说,一张长脸上,满是同情,“你还是好孩子呀。然而呢,支部就想开个会啥的,趁着过年,就在你这屋里,跟你一起,把心里话呢,你就跟支部、跟党唠唠。然而呢,这也叫帮心吧。支部呢,就想甭帮你,甩掉包袱,轻装上阵。先把劳教解除哩!然而呢,你明白吧,这是为了你呀。”
在伍经理的话里,给了刘颖那么强烈的暗示。好像,她父亲的出事,不但没有影响她的前途,这前途现在看来,反而更光明了。因为党支部关心她,想帮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党支部是跟她在一起的。这个暗示,如此突然,刘颖不相信它是真的。可是,伍经理亲口在说,眼睛在热切地看着她,难道,还能是幻觉吗?她咬住了嘴唇,泪水先把眼睛充满了。她想说话,想大声地哭。最后,她只是看着伍经理,流下了感激之泪。“伍大叔……”她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扑到了伍经理身边。她想在他的怀里哭,想让他像父亲、母亲那样抱着她。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难过之情,埋在她的心底,她,没法再压抑自己了。她的感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然而呢,然而呢,别哭……”伍经理拿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了刘颖的胸脯。好像他第二次发现,她的少女的青春的体形。在他的脸上,就有了一种奇特的表情。刘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没有发觉那双盯着她的眼睛里,发出了什么样的光。很快,那光就消失了。
不多时,田家喜就把东西置办齐了。大部分肉和菜是他从自家拿来的。老万海也弄来了酒,还把自己的女人叫来,帮着做饭炒菜烫酒。伍家的女人们,也不情愿地帮了两手。天黑以后,一桌酒席就全备了,摆在刘颖的屋内。伍经理就让把门关上,让刘颖在炕头上坐好。支部的三个人,就坐在她的下手。一次董事支部会,就这样开始了。“然而呢。”伍经理把酒杯举起,“小刘来咱屯,快一年哩。今晚呢,咱们是头一回厂开这么个支部会,让小刘参加进来。为啥呢?俺先不说,咱先把这杯酒干了吧。”就把酒一饮而尽。田家喜看着刘颖,完全听不见伍经理的话了。老万海碰他一下,他才醒悟,忙把酒也干了。老万海很实在地干了杯,朝着刘颖亮起了杯底,示意刘颖也把杯中酒喝光。“小刘啊,刚才咱几个,可是敬你的酒哩。”他指指伍经理,又指指自己,“不干可不够意思哩。”
刘颖举着酒杯,看着三个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从未喝过酒,现在,却端着一个大杯子。要是把它喝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会死的。”她想,“喝下去,我就会醉死的。”这个信念,此刻如此真切地在她的脑子里响着。她听着它,不敢动一下。酒的气味,令她恶心。看着杯子里的酒,反映着灯光,发出了那样一种可怕的光芒,她的浑身都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