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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五十分,列车徐徐开进了北京站。车门刚刚打开,他便第一个跑上月台,穿过长长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车站大门,头顶上浑厚的钟声刚刚敲完三点钟的最后一响。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车,并没有急于回燕园,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妈给他开门。
“姑妈,您好!”他习惯于随着新月的叫法称呼这位老人。
“哟,楚老师,您这是从上海回来了?”姑妈亲切地微笑着说。对于新月欢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过头去往里边喊:“新月,楚老师来了!”
新月怦然心动,应声从西厢房里迎了出来。分别不过半月,她觉得像过了一年!现在,她盼望的人回来了,胸中积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语言,可以倾吐了!但是,一个魔影倏地从她心中掠过,她的脚步站住了,不,不必说,现在什么都不必说,让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显出忧伤,只需要安静,给自己安静,也让他安静。她重新在廊下迈开脚步,楚雁潮已经进了垂华门了,啊,他晒黑了,累瘦了,手里提着一只朴素的人造革皮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见他,新月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蕴含着千言万语!
“新月,我回来了!”他轻轻地、充满激情地叫着,绕过木雕影壁,急急迈下垂华门里的台阶,向新月走来,“你……怎么样啊?”
“还好,什么事儿也没有。”新月克制着自己回答。
“这就好,这就好……”楚雁潮一路悬着的心才稍稍觉得安定了,随着她往西厢房走去,到了门边,又迟疑地站住,望着上房说,“两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妈妈问候他们呢!”
“哦,谢谢。”新月说,“他们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妈去清真寺礼‘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礼日。家里只有我和姑妈。”
“噢……”楚雁潮进了新月的房间,忘了落座,只顾深情地端详着她,“新月,你瘦了,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总在惦记我吧?”他叹了口气,哺响地说,“其实我离开你并没有多久,心里要放开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新月无言地看着他,唉,这个征服人心的人啊,让我怎么回答你呢?说“是”还是说“不”?
“楚老师,”她说,“是您大惦记我了!我最近其实……挺好……”
姑妈送上来一盏盖碗茶,“哟,干吗还站着说话儿呀?楚老师,您坐!瞧这丫头,见了老师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姑妈不再打扰他们,微笑着退去了。
楚雁潮打开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陈皮梅、巧克力……摆满了一桌子。
“楚老师,您……”
“这都不是我买的,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虽轻,也表达了一点心意啊,她非常喜欢你……”
泪水涌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妈妈”这样的说法而不说“我的母亲”,显然已经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还能够和他共有吗?妈妈曾对哥哥说:“人人两重父母”,那么她呢?她还会有吗?
“……妈妈还希望放寒假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过年呢!”
这愿望无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这样美好的设想,心中的魔影时时在压抑着她。寒假?她这个早已休学而又复学无望的学生无所谓什么“假”了,体会不到别人在假期中的乐趣了。
“我怎么能去呢?”她眼泪汪汪地说,“您没告诉她我正在……生病吗?”
“有什么必要告诉她?你又不会老是生病,到那时你就好了,一定会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绢儿,替新月擦去脸上的泪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啮咬。新月,原谅他吧!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人,此刻说的却全是假话!
这次回上海,母亲和姐姐又在关切已经催促了许久的“终身大事”,忙着托人“介绍对象”。他告诉她们,他已经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亲那憔悴的脸上立时绽开了笑纹,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泪:“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则急于询问新月父母的情况。楚雁潮据实相告,姐姐兴奋得两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国家干部?好,好!将来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对伊讲过?阿拉屋里厢格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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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雁潮说:“讲什么?又不是两个家庭在‘恋爱’!”
母亲倒是理直气壮:“阿拉屋里厢也不是坏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坏人!说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询问弟弟:“的格小姑娘几何年纪?啥辰光毕业?”
这是楚雁潮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他不能对亲人隐瞒,告诉了她们新月的现状……
姐姐一听就急了:“啊?依找了个心脏病人?侬晓得喽:心脏病人是不能结婚、不能生育的!”
母亲也慌了,两眼失神地望着儿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条根,侬勿要糊涂!”
亲亲密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出现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并不能理解他,当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国人断不了根!没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断不了根!这条根太长了,太牢固了,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不知道还要传到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母亲顶嘴。他并不怨恨母亲,只觉得母亲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们繁衍子孙却在史书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亲们,竟然是那么爱这条“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独自走出家门,给新月发出了那封电报。
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姐姐正在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十、几百次的“思想汇报”,没有像过去弟弟每次离家时那样为他送行。母亲毕竟心疼儿子,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儿子的提包里,让他补养身体。她并且哀求儿子,“回到北京想办法同那姑娘断脱”,但又嘱咐“要慢慢交断脱,勿要伤人家格心”!
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烂在心里,永远也不吐露给新月!用虚构的“母爱”来安慰她、温暖她,用自己的真诚来医好她的心,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一切都像梦想的那样!
小别重逢,说不尽絮语柔情。可是日影已经西移,楚雁潮没有时间在此久留了,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还要向领导汇报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着眼睑说,“工作忙,就不要常来看我了……”
“不,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忙的了,马上就放假,不用上课了,”楚雁潮却显得很轻松,“我明天就没事儿了,明天一定来!”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送他走出西厢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来,拦住她。
“楚老师,让我送送您吧!”新月固执地陪着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远好远,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仿佛又面临着一次长别。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园,他先奔招生办公室。离下班只有二十分钟了,他只好简明扼要地做了口头汇报,留下了事先写好的工作总结。然后去“勺园饭庄”,他已经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既需要吃饭,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顿晚餐吧,庆祝此行归来,一切顺利!
从勺园出来,他踏着月色走回备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圆圆的玉璧冰轮高挂在天上,清光洒满燕园。未名湖畔,柳丝依依,莲叶田田,洁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处也有一轮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遥相呼应,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只鱼儿跃起,水中荡起涟漪,月影乱了……他痴迷地望着月影,虽滴酒未沾却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给了他多少灵感,多少诗情,多少欢乐,多少慰藉!从举杯邀月,到扑月而死,一生明月常为伴,此心永驻清光里!啊,诗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今日得宽余”……
回到备斋门前,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等着他。
“楚老师!”郑晓京向他迎过来,“我听招生办的老师说,您回来了……”
“回来了!”看到他的学生,他首先感到的是亲切,“这次期末考试,同学们的成绩都不错吧?我惦记着你们呢!”
“是啊,同学们也惦记您,”郑晓京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击,他收敛了笑容,问:“你……最近见到韩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对于一个离开了集体的同学,我们还是应该关心的。”郑晓京回答得很坦然,但并没提到同去的那个无足轻重的罗秀竹。
“谢谢你,郑晓京同学!”楚雁潮被感动了,新月的确需要更多的人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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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应该做的,要让她感到党的关怀、母校的温暖,”说到这里,郑晓京加重了语气,“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恩惠!”
话说得入情入理,一点儿不错。但在楚雁潮听来,无疑还有另外的含义。
一片云彩从天边飘过,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笼进了阴影。
“郑晓京同学,”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说:“我……我是在尽一名教师的职责……”
“当然,教师的职责,很神圣,”对面的黑影,两眼闪着幽幽的光,“记得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许多同学常常忘了是在学校里,把老师错叫成‘爸爸’、‘妈妈’。其实这也没错,我们的确像尊敬父母一样看待自己的老师,包括您,楚老师!正因为这样,老师也更应该像个老师,对每个学生的关怀都是无私的,而不应该搀杂个人的什么企图……”
浮云掠过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着楚雁潮的脸,照着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照穿!
“个人企图?”他几乎是在呼喊,“我有什么个人企图?”
“您不必这么激动,”郑晓京说,其实她自己也很激动、并不能平静,“去年我们的几次谈话,您不会忘记吧?作为您的学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学们面前树立威信,一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可是您呢?对那么多的议论置之不理,完全否认和女同学有暧昧关系,事实是:您和韩新月在恋爱,而且由来已久!楚老师,您是一个成年人,对您个人的事儿,我本不该过问;可是,您和什么人恋爱不行呢,为什么非要找学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学生!……”
楚雁潮的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一股血从胸腔里往上涌,却吐不出来!面前站着的也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还满腹经纶,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么跟她说得清楚!
“也许,”郑晓京继续说,她是长于演讲的人,可以不用讲稿做长篇发言,滔滔不绝而且充满激情,让别人根本插不上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