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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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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显然这不只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要有坚毅的性格。”我说。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那是什么呢?”
  他站住了,有些象演戏似地抬起了两只胳臂。
  “对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们早就迷途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库特拉斯医生的门口。
   
五十五
  库特拉斯医生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法国人,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他的体型好象一只大鸭蛋,一对蓝眼睛的的逼人,却又充满了善意,时不时地带着志满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脸色红扑扑的,配着一头白发,让人一看见就发生好感。他接见我们的地方很象在法国小城市里的一所住宅,两件波利尼西亚的摆设在屋子里显得非常刺眼。库特拉斯医生用两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亲切地看着我;但是从他的眼神我却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在他同布吕诺船长握手的时候,他很客气地问候夫人和孩子①。我们寒暄了几句。又闲扯了一会儿本地的各种新闻,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等。这以后谈话转到我这次来访的本题。
  
  ①原文为法语。
  我现在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把库特拉斯给我讲的故事写下来;他当时给我叙述时,绘声绘色,他的原话经我一转述就要大为减色,他的嗓音低沉,带着回音,同他魁梧的体格非常相配。他说话时很善于表演。听他讲话,正象一般人爱用的一个譬喻,就象在观看戏剧,而且比大多数戏演得更为精彩。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有一次库特拉斯医生到塔拉窝去给一个生病的女酋长看病。库特拉斯把这位女酋长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一番。女酋长生得又胖又蠢,躺在一张大床上抽着纸烟,周围站着一圈乌黑皮肤的侍从。看过病以后,医生被请到另一间屋子里,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饭食——生鱼、炸香蕉、小鸡,还有一些他不知名的东西①,这是当地土著②的标准饭菜。吃饭的时候,他看见人们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赶走。他当时并没有注意,但在他吃完饭,正准备上马车启程回家的时候,他又看见她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她凄凄惨惨地望着他,泪珠从面颊上淌下来。医生问了问旁边的人,这个女孩儿是怎么回事。他被告知说,女孩子是从山里面下来的,想请他去看一个生病的白人。他们已经告诉她,医生没有时间管她的事。库特拉斯医生把她叫过来,亲自问了一遍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是爱塔派来的,爱塔过去在鲜花旅馆干活儿,她来找医生是因为“红毛”病了。她把一块揉皱了的旧报纸递到医生手里,医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①②原文为法语。
  “谁是‘红毛’?”医生问一个站在旁边的人。
  他被告诉说,“红毛”是当地人给那个英国人,一个画家起的外号儿。这个人现在同爱塔同居,住在离这里七公里远的山丛中的一条峡谷里。根据当地人的描述,他知道他们说的是思特里克兰德。但是要去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只能走路去;他们知道他去不了,所以就把女孩子打发走了。
  “说老实话,”医生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当时有些踌躇。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来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而且我也没法当夜再赶回帕皮提了。此外,我对思特里克兰德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宁愿跟一个土著女人姘居,也不想象别人似地自己挣钱吃饭。我的上帝①,我当时怎么知道,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认他是个伟大天才呢?我问了问那个女孩子,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不能到我那儿去看病。我还问她,思特里克兰德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叮问了她几句,也许还对她发了火,结果她眼睛看着地,扑簌簌地掉起眼泪来。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给病人看病是医生的职责,尽管我一肚子闷气,还是跟着她去了。”
  
  ①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走到目的地的时候,脾气一点儿也不比出发的时候好,他走得满身大汗,又渴又累。爱塔正在焦急地等着,还走了一段路来接他。
  “在我给任何人看病以前,先让我喝点儿什么,不然我就渴死了,”医生喊道,“看在上帝份儿上②,给我摘个椰子来。”
  
  ②原文为法语。
  爱塔喊了一声,一个男孩子跑了过来,噌噌几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树,扔下一只成熟的椰子来。爱塔在椰子上开了一个洞,医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这以后,他给自己卷了一很纸烟,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红毛在什么地方啊?”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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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屋子里画画儿呢。我没有告诉他你要来。你进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么不舒服?要是他还画得了画儿,就能到塔拉窝走一趟。叫我走这么该死的远路来看他,是不是我的时间不如他的值钱?”
  爱塔没有说话,她同那个男孩子一起跟着走进屋子。把医生找来的那个女孩儿这时在阳台上坐下来;阳台上还躺着一个老太婆,背对着墙,正在卷当地人吸的一种纸烟。医生感到这些人的举止都有些奇怪,心里有些气恼。走进屋子以后,他发现思特里克兰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调色板。画架上摆着一幅画。思特里克兰德扎着一件帕利欧,站在画架后面,背对着门。听到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他很不高兴地看了医生一眼。他有些吃惊;他讨厌有人来打搅他。但是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医生;库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脚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滚圆。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绝没有料到的。他吓得胆战心惊。
  “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思特里克兰德说,“有什么事儿?”
  医生虽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开口说话。他来时的一肚子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他感到——哦,对,我不能否认。①——他感到从心坎里涌现出一阵无限的怜悯之情。
  
  ①原文为法语。
  “我是库特拉斯医生。我刚才到塔拉窝去给女酋长看病,爱塔派人请我来给你看看。”
  “她是个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地方有些痛,有时候有点儿发烧,但这不是什么大病。过些天自然就好了。下回有人再去帕皮提,我会叫他带些金鸡纳霜回来的。”
  “你还是照照镜子吧。”
  思特里克兰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头。这是那种价钱很便宜的镜子,镶在一个小木框里。
  “怎么了?”
  “你没有发现你的脸有什么变化吗?你没有发现你的五官都肥大起来,你的脸——我该怎么说呢?——你的脸已经成了医书上所说的‘狮子脸’了。我可怜的朋友①,难道一定要我给你指出来,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病了吗?”
  
  ①原文为法语。
  “我?”
  “你从镜子里就可以看出来,你的脸相都是麻风病的典型特征。”
  “你是在开玩笑么?”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也希望是在开玩笑。”
  “你是想告诉我,我害了麻风病么?”
  “非常不幸,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库特拉斯医生曾经对许多人宣判过死刑,但是每一次都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怖感。他总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医生比较,看到医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宝贵权利,一定又气又恨;病人的这种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觉到。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却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一张已经受这种恶病蹂躏变形的脸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变化。
  “他们知道吗?”最后,思特里克兰德指着外面的人说;这些人这时静悄悄地坐在露台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这些本地人对这种病的征象是非常清楚的,”医生说,“只是他们不敢告诉你罢了。”
  思特里克兰德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他的脸相一定非常可怕,因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哭叫、哀号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思特里克兰德一句话也没说。他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转身走回屋子。
  “你认为我还能活多久?”
  “谁说得准?有时候染上这种病的人能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倒是上帝发慈悲呢。”
  思特里克兰德走到画架前面,沉思地看着放在上面的画。
  “你到这里来走了很长一段路。带来重要消息的人理应得到报酬。把这幅画拿去吧。现在它对你不算什么,但是将来有一天可能你会高兴有这样一幅画的。”
  库特拉斯医生谢绝说,他到这儿来不需要报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还给了爱塔。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却坚持要他把这幅画拿走。这以后他们俩一起走到外面阳台上。几个本地人仍然在非常哀痛地呜咽着。


  “别哭了,女人。把眼泪擦干吧,”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
  “他们不会把你弄走吧?”她哭着说。
  当时在这些岛上还没有实行严格的隔离制度。害麻风病的人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留在家里的。
  “我要到山里去。”思特里克兰德说。
  这时候爱塔站起身,看着他的脸说:
  “别人谁愿意走谁就走吧。我不离开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她说这番话时,神情非常坚决。她不再是一个温柔、驯顺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妇人。她一下子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而且很快地你还会找到另一个白人。这个老婆子可以给你看孩子,蒂阿瑞会很高兴地再让你重新给她干活儿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
  有那么一瞬间,思特里克兰德的铁石心肠似乎被打动了,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边一滴,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但是他的脸马上又重新浮现出平日惯有的那种讥嘲的笑容。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对库特拉斯医生说,“你可以象狗一样地对待她们,你可以揍她们揍得你两臂酸痛,可是到头来她们还是爱你。”他耸了耸肩膀。“当然了,基督教认为女人也有灵魂,这实在是个最荒谬的幻觉。”
  “你在同医生说什么?”爱塔有些怀疑地问他,“你不走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不走,可怜的孩子。”
  爱塔一下子跪在他的脚下,两臂抱紧他的双腿,拼命地吻他。思特里克兰德看着库特拉斯医生,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最后他们还是要把你抓住,你怎么挣扎也白费力气。白种人也好,棕种人也好,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库特拉斯医生觉得对于这种可怕的疾病说一些同情的话是很荒唐的,他决定告辞。思特里克兰德叫那个名叫塔耐的男孩子给他领路,带他回村子去。说到这里,库特拉斯医生停了一会儿。最后他对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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