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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颓丧起来。她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病历在手里打成卷。眼前有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她试图从这些晃动的脸上读出病情轻重,但每张脸都显得毫无表情。她觉得这群人就是被堆放在一处标点符号,从隐藏的词句里拎了出来,格格不入,有的是逗号,有的是感叹号,有的是句号。当句号在江娜娜脑海里划过的刹那,她吓了一跳,赶紧给自己标记上问号,对,她江娜娜也只能算问号,还不知病情的一个问号。
走廊里的人换了一小拨,进去了,又出来了,脸色和脚步都显得很沉重,出来的人,边走边看,把病历仔细研究,像要解破某个暗码。等待有多久,胡思乱想就有多久。江娜娜抬起头,把脑袋耷在椅背上,然后她就看见了墙上那副图像,图像上是一个女人,女人裸着上半身,一个该安放乳房的地方,被圆形的疤代替,另外一处,一只乳房孤伶伶地矗立着,像纪念碑,记载着先逝同胞孑然离去的哀痛。江娜娜感到嗓口一阵痉挛,一股酸水往上涌,她深深吸口气,惊恐随空气,迅速窜进胸腔。稍缓一会儿,目光胆胆怯怯,亦步亦趋,又落在了那个疤上,圆圆的,浅红色的,它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像一只腐烂的桃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江娜娜视线灼伤。她感觉自己像一尾鱼被扔到了岸上,鱼扭动身躯,鱼张开大嘴,鱼呼吸困难……
江娜娜。导医喊道。
江娜娜混混沌沌地站起来往里走去。
诊室通体白色,像一只蚕茧,她从茧的一个小洞钻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一只蛹,不知道是该消亡在茧里,还是要破茧而出?她把身体落在椅子上,心不肯落下,一直浮着,浮到了嗓眼。
病历?男医生问。
哦。江娜娜连忙递上去。
病历—— 一个人的身体零部件检修或保养记录。小本子是绿色封皮,封皮上一个白衣护士正在放飞一直鸽子——这个图案江娜娜在等候的时候,已看了无数次—— 白衣护士一脸若无其事,露出与职业毫不相称的笑容,她展开双臂,像一个迎宾小姐,欢迎全市人民前来进行零部件维修。
哪里不舒服?男医生的询问打断江娜娜的胡思乱想。
江娜娜迟疑了一下,之前想好的词句都跑得无影无踪。她想从昨天傍晚说起,说自己的左手触摸到的那个硬块,像一颗地雷,让她紧张和害怕;她还想从很久之前说起,说她的这片桃园曾经是怎样的风调雨顺,令人无忧无虑,心旷神怡。当想说的话像无数只飞虫在嗓口争相而出的时候,一只就先挤撞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它出了什么问题。
的确,江娜娜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个不知道什么问题的问题纠缠了她一夜。男医生看了看空白病历,用笔写上日期,然后搁下笔,问,之前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第一次么?
江娜娜点点头。
你先躺到床上,我检查一下。男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像一涓溪水,温温婉婉地向前流淌,流过她的耳朵和心脏,然后,心就收得不那么紧了。
桃园大门敞开了,一双手走了上来,微微的,有些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是对那颗小地雷的害怕,还是因为突然有了另一个异性的光临和考察。江娜娜有些羞涩,但那串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它有节奏地向前移动,稳健而平静,慢慢驱走羞涩。
这里疼吗?医生询问着。
哦,不疼,江娜娜回答。
这里呢?这里疼吗?他继续问,双脚便停了下来,轻轻踱着。如果说李一波关心的是桃园果实的鲜熟程度和味美如何,那这双手就是检测桃园的地质情况和土质良莠。
医生,有问题吗?江娜娜小声地问,声音忐忑不安,漂浮在空中。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指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一圈一圈,或急或缓,或走或停,似乎脚步在沉思与冥想,在疑问和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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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东西在颤抖,而且在活动,想要挣脱浮出表皮。那是紧张的感觉,像埋在皮下的气泡一样,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动,脚步落在哪儿,气泡就窜到哪儿。她努力撑开耳朵,去搜寻一切响动。走廊里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像钟摆,催促而焦躁。她还听到远处汽车的鸣笛,忽远忽近,标明和她此处的距离。她想,这些离她是多么远啊,那些声音构成了人们的生活,她迫切地想回到那里——
脚步仍没有停下,像一颗彗星,拖着她紧张的尾巴。时间过去多久了?日薄西山了吧?怎么过去那么久,她想起小时候,父母上班后把她锁在家中,每天早晨,她听到门吱地被锁上,然后大人的脚步逐渐走远,随着渐渐消失的声音,她的心里也空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和绝望;傍晚的时候,天欲黑未黑,脚步声又会出现,越来越清晰,那是希望的脚步。
现在这个脚步,似乎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希望和绝望像一对孪生兄弟,难分高低地,嬉弄扭打在一起。江娜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被抛在了空旷的荒漠中,像浮在无际的海面上,身下的白色检查床就是一叶扁舟,她想尽快着岸。
好了,可以起来了。脚步突然消失,男医生洗了手又坐回原处。
有问题吗?江娜娜跃起身来,急切问道。
没什么问题,只是一点乳腺增生,不是肿块,别担心。
哦——
江娜娜愣了一下,继而又笑了起来,她想说什么来着,又没了头绪。医生说什么来着,没问题。那个不知道什么问题的问题,竟然不是问题。
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纸泡在水中,通身舒展开来,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又笨拙地挤撞在嗓口,争相而出。
也就是说,我的是好好的,这里没有地雷,或者说,即使有,也只是个哑雷,江娜娜语无伦次地说着。
男医生笑了起来。说,对,对,你的比喻很对,没什么问题,不要害怕,只要饮食和作息规律就行了,他缓缓地说着,嘴角微微向上翘,他的牙齿很白,像一组排列整齐的贝壳,晃动着,使江娜娜眼前一阵眩晕。
江娜娜重新坐回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把双手搭在胸前,顿时感慨万千。她专心地看医生在病历上写着,笔在空白处画出两个圆,停顿一下,又在纸上画起来。
不是肿块吧?江娜娜不放心地又问道。
不是,一点小增生,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和规律的饮食和睡眠,定期检查——
嗯,嗯。江娜娜不住地点头,顺便把目光跃到他的脸上,刚才一直紧张,忽略了这张脸,现在才认真阅读起来。如果说李一波的脸是一本《故事会》,那这张脸就是一本科普读物。每一个五官都被造物主设计得严谨且一丝不苟,没有过多的故事情节,只有道理和知识,但这些道理读着又不那么生硬,平铺直叙,直入人心。
这张脸笑了起来,问道,还在紧张么?几道细纹弯成弧线,温温婉婉地,像他的声音一样,向江娜娜缓缓流淌而来。她把身子微微向前倾,胳膊伏在桌子上,一边看这双手写字,一边听他说注意事项,他说,平时多一些运动,羽毛球啊,游泳啊,还有,洗澡时可以对乳房进行自检和适当按摩——
他在跟她说着她的乳房,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一个人,或者一个器官,这个器官好像跟她没有关系,又似乎有点关系。李一波也跟她谈论乳房,但只会是一小会儿,而且必定是*的前奏。
藏在肚子里的问题都倾巢而出了,江娜娜接过病历怏怏地站起来。到门口时,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跟医生索了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名字叫马赫,主任医生,某省抗癌协会理事,某市乳腺病协会会员。
马赫对江娜娜说,我每周五门诊,其余时间都在病房,你若有问题可以去病房找我,或者直接打电话也行。
江娜娜面露喜色,点了点头,然后握着名片像握着尚方宝剑一样离开了。
出了医院,江娜娜没有直接回单位,也没有急着把检查结果告诉李一波。她认为,李一波这个时候应该主动打电话来关心一下。
整个下午,江娜娜就坐在图书馆里,查看一些有关乳房疾病的资料,然后在街上似有目的又似无目的的逛着,她在一家内衣店停了下来,给自己挑选了一件粉色和一件黑色内衣。江娜娜很少光顾这样的店,两年才进一次,也就是说,一件内衣可以与肌肤保持两年的亲密关系。江娜娜在试衣镜前认真地试穿着,昨天,也是这个时候,她被恐惧层层包围,而现在,她发现,这对乳房又活泼起来,像开在初夏的一朵花,娇羞地藏在粉色里。
刚出内衣店,李一波的电话就来了,李一波说,老婆在哪啊?
在外面。江娜娜含含糊糊地回答。
哦,别回家了,赶紧到花园饭店来。
江娜娜问什么事,心里有些不快,李一波丝毫没关心一下她乳房的检查情况。
李一波在电话那头神秘一笑,说,你来就是了,我请客,庆祝嘛。说完便挂了电话。
江娜娜一阵纳闷,但只是一瞬间,就觉得自己错怪李一波了,想起早上李一波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说不关心哪,人家早就神算到乳房没事嘛。
到了饭店,211包厢,推开门,已围坐了一桌,五男四女,李一波坐在主宾的位置上,正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一桌人见江娜娜进来,都有些意外,参差不齐地说道,咦,大嫂来了。
称她大嫂的几个小伙是李一波的同事,江娜娜见过,跟李一波都是汽车维修部的,几个女孩的面孔倒是有些陌生。江娜娜没想到李一波为庆祝而整这么大动静,笑容在脸上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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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波说,这几个你不认识吧。然后指着几个女孩。她们是汽车销售部的,红红,芳芳,萍萍,蓉蓉。
名字起的跟怡红院小姐似的,江娜娜心头泛起一阵不快。几个女孩也朝江娜娜点点头,嘴角只微微牵动一下,目光似一道高等函数题——难解。
李一波仍兴高采烈,说,老婆,你不知道哪,今天多亏了她们几个,我同学王大亮来店里买车,她们给他退了返点,少花两千多块呢。
原来所谓的庆祝就为这个,江娜娜肚里顿时憋出一团火。这时服务员搬了张小椅子进来,给江娜娜添了个加座,挤在几个女孩中间,坐下后江娜娜发觉椅子矮了一截,觉得很委屈,她抬头看李一波,李一波还在眉飞色舞,座位离她很远,像在河的上游,而她在下游,于是,那股委屈顿时又化为愤怒被包裹在肚皮里。
饭局中,谈论的话题自然是汽车,保险,返点,提成之类的内容,江娜娜插不上话,只好埋头吃菜。李一波像服用了亢奋剂,顾不着吃菜,只忙着给几个女孩敬酒,一遍一遍地感谢她们省下的两千多块,像歌颂丰功伟绩似的。
他们站起来碰杯,两对胳膊在江娜娜的上方架起了一个拱形,那个叫蓉蓉的女孩一直称李一波“波哥”,声音甜得发腻,把“哥”字拉得很长,像一根扯不断的粉丝卡在江娜娜的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