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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落雪的黄昏,父亲在马老师的帮助下,拉着一辆板车,走出县城人民医院的大门。出门时,父亲最后望了一眼那扇见证他的青春身影的大门,踏上一条蜿蜒回到乡下的路。板车上堆放了一些家什,母亲捂着肚子坐在板车上。母亲的肚子里怀了他,纷扬的雪花将他们母子一层一层地覆盖。这是一次小小的迁徙,因为一顶“右派”帽子快要落到父亲的头上,父亲即刻申请回到乡下接受“思想改造”。马老师是父亲儿时的同学和朋友,便拉了一辆空板车去到县城……
然而,母亲的肚子里极有可能并不是他。在他们乡下,有一句歇后语:篓娃子怀娃——屁胎!
篓娃子是马老师的老婆,马老师虽然是识文断句的先生,其老婆照例被乡下人拉回到俗人中叫唤“篓娃子”。篓娃子很有些妩媚,爱笑,穿有花朵的衣服,男人们认准她是可以撩的而经常撩她,女人们则常常在她的背后交头接耳。篓娃子早于母亲数月第二次怀上了孕。虽然马老师和篓娃子结婚后生了马宏达,但据说马老师这回才坚信了什么,大喜过望,差不多哼了十个月的小曲,对学生们的态度也好得变了一个人。可是,篓娃子的肚子大了十一个月仍不见动静,马老师不得不打住小曲,用板车载上篓娃子,拖到区里的卫生院去。先是看妇科,医生用“听筒”听了听,让立刻转到内科去看。马老师立时脸上蜡黄,还想说点什么,妇科医生连连挥手:快去快去。马老师就心口狂跳起来,不知是自己扶着篓娃子还是被篓娃子搀着自己去到了内科。内科是父亲坐班。父亲只翻了翻篓娃子的眼皮,就赶紧写处方,一面对马老师说:马哥,怎么现在才来呢?快把嫂子拖回去躺着,熬好药,按时服下。马老师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人几乎要崩溃,但终于不能崩溃。不日,吃了几副药的篓娃子从床上起身下地,刚走上两步,身后排出一串闷屁,肚子竟然瘪了下去。从此,珠玑公社一带落下这条歇后语,大人们用它形容那些莫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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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些怀疑1(3)
有的事或没有能力成事的人——像篓娃子怀娃。
有一年的夏天,父亲从外地回家来休假,全家人聚在禾场上乘凉。太阳刚落土,天阴下来,还亮着,偶尔有微风把田野的淡香吹来,掠过各家各户的禾场,是一种平原人家的安宁与平和。这种时候,孩子们便向大人讨喜欢。他向父亲一连背了好几首李白杜甫,背得父亲眉开眼笑。一会儿,他转身跑到禾场边,扯开裆裤放尿。他听到母亲对父亲感叹:要是我跟篓娃子一样怀了个屁胎,就没有这老二了!他听出母亲是喜欢他,但他还是不由猛打了一个尿惊,直惊得夜幕也落了下来。这事曾经许久存放在他心里,偶尔一想,隐隐生出荒谬的感受:难道这世上的人竟如一个屁一样渺小和虚无?
篓娃子怀娃的事,引发了另一桩更加匪夷所思的旧事。而这桩旧事即刻加入了他关于“每个人是谁”的联想。
这天,马老师去到区卫生院找父亲,父亲陪马老师坐在卫生院墙院外的河坡上说话。他们的身后是一片杂乱的草丛,偶尔有几株瘦长的蒿苗立于其间。蜻蜓和蝴蝶在草丛的上空飞舞。他在父亲和马老师身后追赶蜻蜓,捉到一只蜻蜓停下时,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你多好啊,两个娃儿,都是亲生的……”马老师叹息道。
“马哥,你说什么呀!儿多母苦。”父亲打断马老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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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这是安慰我!”
“可是……”
两人的说话一开始便停顿下来,停顿了许久。
马老师又说:“兄弟,你能帮我鉴定宏达是不是我儿子吗?”
父亲说:“现在的技术只能通过血型做简单判断。”
“怎么判断?”
“查出你、嫂子和儿子的血型,父母的血型应当决定儿子的血型,但……”
“但什么?”
“即使儿子的血型与父母的血型吻合,也不一定就证明儿子是父亲生的,当然更不能证明别的。”
“你是说不能证明是那家伙生的……”
“我看宏达很像你的。”
“也像那个家伙啊!而且,我认为他们有鬼……”
“你这样不是把嫂子往人家那边推吗?还有,宏达这孩子都快九岁了,你应该马上让他上学。再这样,我可对你有意见了。”
又是一阵无语。
然后是马老师“嗯嗯”地哭泣,哭得身子一抖一抖。这时,父亲掉头看到他,见他离他们有些近,而他正侧头看着马老师,便冲他努嘴:“回去!”他便回去。回去后,他一度用劲追想父亲和马老师说的话,不由窃窃地以为——自己没有像马宏达一样令父亲像马老师那样哭泣——是一桩多么好的事情啊!但他到底没有明白究竟,而且,觉得马老师是老师,不该那样一抖一抖地哭,他既是哭了,必定是很大的不幸。
柔软的记忆纷至沓来,但终于未能让他的思绪穿越一面墙,去时光之外与自己的灵魂和众多的灵魂晤面……
他的额头似乎换了一只手,厚实而温软,有香烟的气息。是父亲回来了。继而,他身上加盖的两层被子被掀掉,听到父亲说着:“毛巾,凉的湿毛巾。”于是,一串“嗒嗒”的脚步声响——是母亲的脚步,即刻便有了一片湿润和清凉歇落到他的头上。
接着,有水勺在他的唇边触动,父亲低声而清晰地说:“温水,不烫,吃两片丸子。”无需他答应,勺子里的水已轻轻地送进他的嘴里,继而放入两片药丸,再用勺子送来一口水。他几乎呛了一下,药片滑过喉咙。
不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帘。天早已大黑,不见明瓦的光亮,拖宅里燃了一盏油灯。在灯光的阴影下,父亲带着暗淡而安宁的笑,鼓励地看他。他被鼓励了,也就冲父亲笑,可笑出一半,终于疲惫地合上眼帘。他试着再度以思绪去追寻那灵魂,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感到了没有力气,便是在时光的这一面。在慵倦的清醒中,他小心地让自己的思维停留于真空状态,不要去碰触那个“惶恐”、那个“希望”、那个“为什么”……他弱小的生命实在难以承受“地球爆炸”或“人类灭亡”。在人的生命接近死亡之际,人的第一本能仍是抓住这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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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些怀疑1(4)
什么时候,他隐约地听到屋后传来一串真切的呼唤声。在冬夜呼啸的寒风中,那唤声被一次一次带向远处,尖厉而悠长,遥远而清晰;一会儿又踅转回来,急切地穿透墙壁,贯入他的耳朵。他听清了那唤声:“浪儿——回来!浪儿——回来!”是祖母沙哑的声音,是为他招魂!与此同时,他竟然闻到一股黄色纸钱燃烧时发出的淡淡醇香,而且似乎看见一窝火苗狂乱地跳跃,一缕一缕的青烟向空中飘升……祖母正伛偻着身子,站在幽暗的雪地,每唤一声,嘴里便喷出一道白气。她一点也不冷,像一个英雄,冲着雪夜的旷野高声呼唤:
“浪儿——回来!浪儿——回来!”
在这一声连一声透着坚毅的呼唤中,在这环绕心肺的醇厚的香氛里,在他仿佛看见祖母于雪地里如英雄一般奔走的情景时,他那逃逸的思绪终于不忍远去,悠然地回来,回到他的脑子里。他的眼眶中便溢出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于是,他的生命在祖母“招魂”的呼喊中清晰起来!
他突然坐起身子,明亮地叫道:“我想吃了!”
此时夜深人静,母亲正趴在他的床边打盹,不由惊慌地抬起身来,连声接话:“好!好!好!”母亲的声音因兴奋而响亮,像是向全家人通告。顿时,屋子里各房间的灯一起亮了,一片脚步声,所有人都来到他的床前。
他惊异地望着一排惊喜的眸子,满怀歉疚地一一唤道:“爷爷”、“爸”、“妈”、“哥”……他们便一起傻傻地冲着他点头发笑,每一双眼睛都像黑夜里的猫眼一样闪亮,远比泪花儿晶莹。
但他没有看见祖母,急忙问:“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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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我的儿!”祖母带着一身冰雪的凉气,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
他的眼泪禁不住再次涌出眼眶……因了床前的这一片人,他坚信活着是多么重要啊!……
第二章 有些怀疑2(1)
雪化了,路面干了。他已病愈,得去上学。他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通顺河的堤上。
病了许多日子,出门时,母亲叮嘱他加强防冻的武装,他戴上一顶带有护耳的棉帽,穿着哥穿过的棉大衣( 大衣长至脚踝 ),脚下是一双肥厚的棉靴。他本来就缺少力气,加上一身的沉重,脚步便是十分的拖沓。
雪霁的早晨,天上的太阳见得软弱,清淡,像一轮月亮,亦如月亮一般没有热力。河堤两坡的柳树一律光秃秃的,似众多鱼骨夸张地朝向天空;堤弯处的几株木子树虽不事张扬,也是一种干枯的蓬松;堤坡的凹洼中,仍有几团残雪没有消融。一只阳雀子“哇”了一声,在树枝间飞蹿,弄出少许的热闹。他对这上学的路已然陌生,有些不适。
寒风缭绕,将他脚下的“嘶拉”声拂去,吹得眼圈缩缩的。他想起了老贤木。大地上没有雪,他将去哪儿运算呢?那么浩大的算式,当要多少的笔墨?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没有人来理会他、支持他、帮助他?
突然,有行人从身后走来,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地走到前面去。这人穿一身黑色的棉衣,个子不高,头上戴一顶“狗钻洞”( 一种从头顶戴到脖子的黑色线帽 ),走路颠颠晃晃。他的心头一动:莫非这人就是雪地里的老贤木!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追,但这个急行的人却把他拉开得更远。他便抓住腋下晃荡的书包,跑步追赶,渐渐地靠近了这人。
“老贤木!”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这人一边疾走,一边回过头来,以蛮野的喉音回答:“你才是老贤木呢!”随之将头上的“狗钻洞”扯掉,露出一副陌生而生硬的嘴脸。
他愣怔地站住了。
经了这个瞬刻的失望,他再次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时,脚步更加沉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愿去学校了。去了学校,便是天天都要去学校,便不能自由地去寻找老贤木!而且,学校里上课是一课接一课地讲,必须顺着课堂往下听,否则便断了链,难以续接;而他,满脑子的思绪,课堂上不可能不“走野”( 思想开小差 )。
两个月前的一天,马老师放弃“家访”,骑上自行车直接去区卫生院向父亲摇头叹息:老弟,这次期中考试,你家老二算术得了60分,语文得了59分,平均59?郾5分,你看看你看看!父亲不说话,只是笑,等马老师拿出意见来。马老师踌躇一阵,试探着说:你家老二年纪太小,比同班同学起码小三个年头,是不是考虑再读一个二年级?父亲便连忙摆手:不行的不行的,分约等于60分,60分就是合格;我家老二虽然人小,心里“空着”( 明白与聪慧的意思 )呢;我和你读私塾时,你大我几岁?马老师就脱了眼镜来吹气,孩子似的笑笑:怎么把儿子的事和老子扯到一块了?父亲也笑着:反正我儿子是不能“留级”的;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