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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有谁睡在萨宾娜身边?
萨宾娜是现代之“后”的女人,只喜欢同男友做爱而不喜欢过夜,一直一个人睡,尽管她经常有男朋友。夜里同另一个人睡在一起浑身燥热,不停淌汗,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浑身燥热、不停淌汗,却是做爱时的身体现象。 萨宾娜单独睡觉的那张床好大,大得令人费解。昆德拉到萨宾娜的睡房里亲眼看过,不免感到惊奇,形容那张床时竟然有点语无伦次,一会说它“又大、又宽,像讲台一样”,一会说它“像剧院里的舞台”。无论做爱还是睡觉,这么大的床的确过于夸张。 为什么昆德拉要用“像剧院里的舞台”或“像讲台”来形容萨宾娜只身睡觉的床?形容床大的比喻不是很多吗?既然大得“像剧院里的舞台”或“讲台”,萨宾娜的床上就一定有需要展露的事情。舞台或讲台通常指这样一个地方,那里围满了人群,不许靠近,但他们必须注视并倾听。 床那么大,人们至少有理由猜想,萨宾娜并非真的单独睡觉过夜,也许偷偷与某个别人同床共眠;而且,这个别人的身体可能超出人们的想象。 与谁同床共眠,如果不是首要的、至少也不是次要的伦理问题。生命中的恐怖情境好多时候是在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中出现的,尤其女人有如此感觉。 一般来讲,女人更渴望与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在夜里同床共眠,紧紧拉着他的手,当睡梦中出现恐怖情境时,才不会惊惶。相比之下,只喜欢做爱而不喜欢同人过夜的现代之“后”的男人倒要多一些。不过,这只是生存状态上的感觉,还不是伦理问题。同床共眠作为一个伦理问题,意味着两个人有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需要。害怕孤单是人的天性,但无法忍受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更不消说过夜,同样是人的天性。现代人承受孤单和忍受不喜欢的人的能力,都大大不如从前的人。现代人的个体性情被自由伦理娇纵惯了,个人性情自由至上的生活伦理使一个人对睡在自己身边的人的身体感觉特别挑剔。现代人的伦理问题尖锐地出现在夜里睡觉的床上:对另一个人的身体感觉不好宁可单独睡,而单独的身体又觉得不堪承受四周的空虚。说来说去,都是由于崇尚个人性情自由至上,以至于要遇到一个自己身体中意的同床共眠的人太难。 不是说从前的人就容易遇到自己身体中意的同床共眠人,谁都知道亘古至今这都是一件难事,无论上帝还是天神都没有、也无力安排两个身体感觉相契的人生活在同一个生命时间单位和地域空间。一个人终身遇不到自己中意的同床共眠人,倒是自然不过的事。从前的人要明智得多,找同床共眠人时,并不把自己的性情感觉作为首要且唯一的尺度,而是让家族意识、身份感觉、财产分配满意就可以了。两个人的身体感觉是否相契并不重要,因为那是过于偶然、飘浮的事。现代人偏偏要把人生的幸福抵押在相契的身体感觉上,这就无异于把自身的幸福拋给差不多是泡影一般的相遇了。 萨宾娜就是这样的现代女人。她有非常敏锐的身体感觉,对同床共眠的男人极为挑剔,一直找不到中自己身体性情的意的男人,只好把做爱与同床共眠分开。可是,她那张大床不是为了做爱特制的,而是为了与人同床共眠设计的。不是出于打探隐私的好奇,而是为了了解现代的个体性情自由伦理,听了昆德拉讲萨宾娜的故事后,我很想搞清楚萨宾娜是否与谁同床共眠。 萨宾娜是否偷偷和谁睡觉? 只有萨宾娜和那个与她同床共眠的别人知道。既然那个别人神秘兮兮、从不露面,就我们认识的人来说,只有萨宾娜知道了。可是,萨宾娜对此从来守口如瓶,甚至矢口否认与某个别人同床共眠。 萨宾娜是女人,这是否等于凡女人都知道萨宾娜同谁睡觉? 并非如此。 每个人的身体感觉是不同的,别的女人——即便萨宾娜的好友特丽莎——也未必知道萨宾娜同谁睡觉。有一次,特丽莎同萨宾娜相互拍裸体照,当俩人赤裸着身体站在对方面前时,相互发觉对方作为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好陌生。萨宾娜是女人,但她不过是女人中的这一个,另一个女人——即便可以同自己交流深层的、隐秘的、甚至性的体验的女友特丽莎,也不知道萨宾娜是否与谁睡觉。与人同眠的身体感觉,是不可交流、也无需交流的。 萨宾娜有个特别好的男朋友托马斯——不,不是男朋友;是情人——不,不是情人。是什么?很难说。 这种关系的暧昧正是萨宾娜的身体感觉特别中意的:两个人不拉扯在一起,不构成相互捆绑的伦理关系。萨宾娜同托马斯在一起感到舒适,重要原因之一是托马斯也有同样的伦理感觉。托马斯觉得,“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前者是生理情感——感官享乐,后者是爱情——相濡以沫。从前的人把感官享乐与相濡以沫牵扯在一起,结果使两者都不能达到极致,而且还磕磕碰碰、相互损害。托马斯同萨宾娜一样,把身体欲望与身体情愫分开,身体欲望对感觉对象的选择不是专一的,所以托马斯有对无数女人的身体欲望,萨宾娜会有对无数男人的身体欲望。相濡以沫只会产生于身体情愫,这种情愫的欲望对象是唯一的这一个,由此产生同床共寝的欲求。 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的手都可以在黑夜里生命恐怖出现时去牵的。特丽莎是看重身体情愫的女人,夜里总把托马斯的手拽得紧紧的,让托马斯觉得好累。托马斯和萨宾娜的意气相投,就因为萨宾娜没有要在夜里想拽着谁的手的需要。萨宾娜对于托马斯,是无数“这一位”女人中的一位,而不是唯一的一位。 虽然萨宾娜对于托马斯不是无数“这一位”中的随便一位,托马斯是萨宾娜最了解、感觉最舒坦的男人,毕竟不是萨宾娜的同床共眠人。从托马斯那里,我们也无法知道萨宾娜在那张“像剧院里的舞台”的床上是否与谁睡觉。 萨宾娜的身体所感知的只有萨宾娜可以知道。昆德拉是男人,当然不可能知道萨宾娜是否单独睡觉。可是,在讲萨宾娜的故事时,昆德拉好像知道只有萨宾娜的身体知道的事情,甚至好像知道每一个女人的身体感知的事情。他说过这样的话:“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昆德拉又不是特丽莎,他怎么知道?他说的那些关于特丽莎通过自己的身体感知的事情,很可能没有一件可信。  
身体与自身的影子
基斯洛夫斯基讲过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薇娥丽卡的故事。 薇娥丽卡是波兰西南部克拉科夫城的一位姑娘。克拉科夫城有一千多年历史,是我所见过的欧洲最美丽的仍有中古遗风的城市,它由古色宫殿、教堂、中古街道,阴森、神秘的古建筑和城中森林交错构成,把这一切维系在一起的是音乐。每天清晨和黄昏时分,要么是湿润得让人贪恋床榻的晨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要么是落日余晖与街灯交替的昏昏然时刻,从一栋古朴的楼房里就传出清丽、尖锐的女高音。那歌声好像是提着性命唱出来的,每当唱到很高的音区时,歌声有些发颤,像一根在空中快要被风吹断的细线。这是薇娥丽卡在练唱,歌声甜美,唱的总是同一首歌,歌词是但丁的《神曲》《天堂篇》中的《迈向天堂之歌》(第二歌): O voi che siete in piccioletta barca; desiderosi d'ascoltar;sguiti dietro al moi legno che cantando varca; Non vi mettete in pelago; che forse; perdento me; rimarreste smarriti。 L'acque ch'io prendo gia mai non si corse; Minerva spira e conducemi Appollo; e nove Muse mi dimostran I'Orse。 哦,你们坐着小木船 因渴求聆听我的歌声, 尾随我在歌唱中驶向彼岸的木筏; 请回到你们自己熟悉的故土, 不要随我冒险驶向茫茫大海,因万一失去我而迷失。 我要横渡的大洋从没有人走过, 但我有密列瓦女神吹送,阿波罗引航, 九位缪斯女神指示大熊星。① 在法国巴黎,碰巧有一栋与薇娥丽卡在克拉科夫唱歌的楼房一模一样的中古建筑,楼里在相同时刻传出同样清丽、尖锐的女高音,唱的同样是但丁《神曲》《天堂篇》中的《迈向天堂之歌》。 怎么在不同的两个城市的两栋古建筑里传出同一首歌的歌声,好像一个歌声是另一个歌声的回音? 据基斯洛夫斯基讲,这个世界上的两个城市里生活着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女孩子——薇娥丽卡,好像相互是对方的影子和身体。她们的身体和影子是交互变换的,人们无法搞清楚,究竟哪一个是这个女孩子身体的实体,哪一个是身体的影子。 不可思议!生活着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薇娥丽卡,怎么可能? 问这样的问题,才不可思议。生活世界因偶然聚合而生,超出人的想象的生与死的奇闻和秘密有什么不可思议?人不可能用自己蚂蚁般的想象穷尽生活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事件。一个人的生命具有各种生活的可能性,慈悲的上帝不会来过问这个身体的偶然遭遇,只对个体遭遇中的生命意味抱以关注。 况且,基斯洛夫斯基已经说过了,这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薇娥丽卡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另一个的身体或影子。一个人的身体被两个人的自然性造化生出来时,都拖上了一个将来会让这身体要么伤心、要么恬美的影子,它是创造这个身体的两个人的灵魂和谐或不和谐、有意或无意、有爱情或没有爱情的冲撞的结果。产生出一个身体的两性造作无论是在什么身体情状下发生的,都伴随着一次人灵的冲撞:或如胶如漆、或别别扭扭、或懵懵懂懂、或恶心想吐的冲撞。人灵之间的相遇并不都是、甚至很少是牧歌般的,更多是别别扭扭或懵懵懂懂甚至欲哭无声或伤心悲恸的。 个体出世后,身体与自己的影子——身体之灵或灵的身体——通常是一体的。身体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像眼睛看不到眼睛。除非在一种特别的光亮照射下,影子才会与自己的身体分开,我才可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得看我站在什么位置,与光处于什么关系。一个人要站到可以让自己身体的影子显露出来的有光的地方,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是由于忘乎其形(身体)。 薇娥丽卡过着单身生活,她有一个男朋友,但并没有住在一起。我惊讶地发现,薇娥丽卡睡觉的床也大得令人费解——“像剧院里的舞台”。 在薇娥丽卡的那张大床上与她的身体同床共眠的,会不会是薇娥丽卡的影子?薇娥丽卡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