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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绪不知不觉地在减退。尤其是这次,住的时间较长,对日本社会和文化了解得较多,加之会说日本话了,与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触也便更为广泛,杨度对这个曾被他轻蔑地叫做“蕞尔小国”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深深地感觉到,日本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国度,它有许许多多值得中国效法之处,而最值得中国效法的就是它的君宪国体。同时,大和民族又是一个进取心极强的民族,他们总是敏锐地虚心地学习别的民族的长处,并通过全体一致的勤奋努力,很快地便把这种长处据为己有。
“杨先生,这半个月来,你天天足不出户,伏案疾书,你是不是在为贵国未来的桃花源勾画蓝图呢?”见杨度在沉思,田中又开口了。
“老先生,真让您说对了。”杨度颇为兴奋地说,“我正在草拟一部敝国的治国大纲。”
“治国大纲?”千惠子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她掉转头来惊奇地反问了一句。
“对,这是一部治理国家的大纲领。我用‘金铁主义’四字来作书名。”杨度不无得意地说。
田中说:“当年德国宰相俾斯麦以铁血主义挽救了德意志,你的金铁主义是不是从铁血主义衍化过来的?”
“不是。”杨度断然否定,“俾斯麦倡导的以黑铁加赤血救国的主张,即世人所说的铁血主义,使普鲁士统一德国诸联邦,进而称霸欧洲。俾斯麦之所以倡议此种主义,是因为普鲁士为一寡民小土之国,其条件不足以让它生存于列强争霸之欧洲,故非有兵力不足以排奥挫法而团结德国各邦,建成一个联合统一的德国。它后来称霸欧洲,是全以兵力从事征战所致。但敝国不能采用铁血手段。敝国有五千年文明历史,儒家仁慈友爱之说深入人心,若纯倡铁血,则使民智日暗,民德日薄,而民力亦会因之而不振,社会经济亦必日渐萎败。”
“说得对!”田中十分赞许地说,“贵国是一个诗书礼义之邦,贵国所有的救国者都不能丢失了这个优秀的传统。”
“是的。”杨度点点头,颇为自负地说,“我取俾斯麦之长,又以吾国的传统补其短,故而用‘金’来替换其‘血’。所谓金者,黄金也,即金钱,即经济,欲以此来求得人民的生活富裕。铁者,即黑铁,即铁炮,即军事,欲以此来求得国家的力量强大。”
“民生富裕,国力强大。目标很好。”田中又赞许道,“足下为贵国所画的蓝图的确很宏伟。不过,我听说贵国留学生中常有争论,而争论的焦点并不在目标,而在于达到目标所采取的手段。”
“您看得很清楚,所争的确实不是目标,而是手段。”
“听说争论者有两种主张,一为采取民主共和制,一为采取君主立宪制。是这样的吗?”田中问杨度。
杨度还未来得及回答,千惠子抢过来说:“爷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呀!”
“你爷爷呀,”和子老太太笑着说,“年轻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政治活动家,为倒幕派暗中出过不少好主意哩!我那时为他提心吊胆,万一德川幕府倒不了,天皇掌不到权,我们家就要遭大祸了。”
“哎呀,想不到爷爷还是王政复古运动的功臣哩,怎么没有捞个一官半职呀!”千惠子有意调侃爷爷。
田中爽朗地笑道:“要什么一官半职!为国家谋利益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职责。没有明治天皇的维新,哪有我们田中家族今天的幸福?这就够了。何况爷爷我,只会帷幕策划,却不喜簿书应酬呀!”
说罢,放声大笑起来。矮小干瘦的田中龟太郎,在杨度的眼中瞬时高大起来: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小老头哟!
“老先生,您一向对敝国很友好,又到过欧美许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今天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向您请教。您认为,敝国到底是采取民主共和制好呢,还是采取君主立宪制好呢?”
杨度很久就想找一个机会跟田中好好聊一聊,就中国今后的国体问题,听一听这位中国通的日本老人的意见。古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国人对国家的出路自己看不清楚,是不是正因为是身处其间的缘故呢?一个有见识的外国人或许能以旁观的角度看得更准确,更深刻。今天,在这么美好的樱花丛中,老人又有这么高昂的兴致,话题既然已扯到这上面来了,何不就此请他谈谈呢?
“杨先生,你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又是一个有很大抱负的人,你以学生的身份向我请教,我不敢当。若是我们之间以一种朋友的关系来探讨一下贵国的政治,那我倒是很有兴趣的。”
杨度是个直爽人,见老先生态度诚恳,便笑着说:“师生也罢,朋友也罢,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想听听您对敝国政治的批评,帮助敝国选一条自立自强的道路。”
“你真爽快!”田中高兴地说,“我在年轻的时候,三次去过贵国。第一次去的时候,你的同乡,最先倡导自立自强的大人物曾国藩还在。我们原想在上海登陆后径去南京拜访他。谁知他刚刚奉调到直隶去了,失之交臂。待到第二次再去贵国时,他已经去世了。我心里直叹可惜!”
“我的这位乡贤,我也没有见到。我出生时,他已作古三年了。”杨度插话。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贵国。这最后一次时间最久,足足呆了四年。”
“怪不得您的中文如此好!”杨度禁不住又插话。
千惠子打趣道:“爷爷,你怎么没有替我娶个中国奶奶回来?”
“这个死丫头!”和子老太太轻轻地拍了下孙女的肩膀。千惠子快活地笑起来。
“我那时是想娶呀,写信回家征求你奶奶的意见,她死活不答应。”田中边说边向太太挤眼睛。
“是这样的吗?奶奶!”千惠子撒娇似的依偎在祖母的身上,对着祖母的耳朵轻轻地问。
“你听你爷爷瞎说!”和子老太太瞪起眼睛望着老头子,“在杨先生和孙女面前扯这样的谎,也不害臊!真是越老越没正经了。”
老头子听了老太太的责骂,哈哈大声笑起来。
杨度看着这一幅家庭怡乐图,很是羡慕,笑着说:“老先生是一个又老实又惧内的人,我想他即使在中国住十年八年,也不敢有娶中国太太的想法。”
“好啦,再谈正题吧!”田中对孙女说,“刚才都是你引起的。你只许听,不许再打岔了。”
“我再不说话了。”千惠子重新挽起奶奶的手,慢慢地走着,一边欣赏樱花,一边听爷爷和杨度的谈话。
“二十年前,我在一艘海轮上做过两年会计,随着这艘海轮去过法国、英国、德国、美国和加拿大。将东方和西方比较,又将贵国与敝国比较,我认为,贵国的进步,宜采用君主立宪,而不宜走民主共和的道路。”
“老先生,您也这样认为?”杨度十分兴奋,以他的性格,真想把身边这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搂抱起来。“您能说说理由吗?”
“我不是思想家,说不出很深刻的道理。”田中恢复往日温文闲雅的仪态,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下去,“从东西两方的文化渊源来看,西方接受专制的历史没有东方长久。西方人受基督教义的影响较大。基督提倡平等博爱,故西方人自由民主平等的观念强烈。东方接受专制的历史悠久,受佛教的影响大。佛教是个等级分明的宗教,因此,东方人习惯于在君王的统治下过日子。假若哪一天没有了君王,他们就茫茫然,有群龙无首之感。另一方面,实行民主共和,必须全体国民有较高的教养。一事当头,大家都有替国家替公众着想的道德意识,民主共和才有基础。否则,愈是民主,愈办不成事。而要办成事,便只有靠专制独裁了。打个比方说吧!一个村庄没有路,村长召集村民商量。若是村民们都有公共道德意识,则先是响应,然后出钱出力,大家同心合作,路便很快修好了。反之,假若没有这种公共道德意识,或者只是少数人有,大多数人没有,这条路就修不起来。先是对这个建议,便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意见不能统一。然后是有钱的不愿出钱,有力的不愿出力。待到收了钱后,经手的人便从中贪污,剩下的钱买了石头木料来,有的村民便会半夜偷回自家砌房子起猪栏牛舍。这样一来,路还修得起吗?像这样的村庄,便只有起用一个有远见卓识又手段强硬的村长,无须讨论,直接命令大家出钱出力,并组织纠察队严行监督,不执行命令者予以惩罚,又制定纪律,严加管理。如此,才有可能把路修好。杨先生,你说是吗?”
“正是这样。”杨度心悦诚服地说。田中虽不是思想家,但他既能从东西文化的区别中看问题,又能以浅近的比喻说清说透,他其实要超过许多自命思想家的人,要比许多自命不凡的中国留学生高明。杨度为田中的论述补充了一个中国古代的成例。“敝国春秋时期有个政治家叫子产,他在郑国掌权之初采取了一些变革措施。国民因为没有子产的远见,囿于长期的旧观念,对子产的变革群起攻击,有的甚至主张杀掉他。直到三年后,国民从变革中获得了明显的好处,这才纷纷颂扬他,说他是个好宰相。”
“这个故事好极了。”田中饶有兴致地听完杨度讲的典故,再接着分析,“假若这个郑国当时实行的不是君主制而是民主制的话,子产就会被民主公议而杀掉。所以,在一个国民道德意识和知识水准不高的国家里,只能行君主不能行民主,道理就在这里。恕我说句直话,尽管贵国历史上曾经是世界文化最发达的国家,但现在相对来说是落后了。敝国国民的教育水平,就整体来说要比贵国的高,比起欧美来又差了一大截。所以敝国也只能取君主制,而不能行民主制。”
“贵国这几十年来在明治天皇的英明领导下,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军事上,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贵国的成功,为敝国树立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贵国的道路,应该是敝国应走的道路。这就是为什么近几年来大批中国学生来贵国求学的缘故。”
杨度这番话,显然使田中听了很舒服。他谦和地笑着说:“日本永远感激中国的惠赐之恩。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东渡沧海建立日本国的事,虽然还有待考古学家们去证实,但唐初,日本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去中国留学,以鉴真大师为代表的炎黄精英不惧海涛凶危来日本传经送宝,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历史。现在,日本走到了前面几步,中国又派出自己的优秀子弟来日本,我以为这也是正常的,中日之间要互相帮助。”
“正是这句话。”杨度由衷地钦佩田中的这番话,他从这个普通老头子的身上看到大和民族博大善良的胸怀。
“我以为中国只有走日本的道路,才可能真正实现富国强兵的理想。不过,君主立宪有两个方面,刚才只谈到君主的一面,另一面是立宪。”田中继续他的宏论,“过去,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有君主而无宪法,君主的话就是法。既使得君主的权力无穷无尽的大,同时,国无成法,一切无一个固定的法则,国家就会乱。近代先进的国家学说告诉我们,集中一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