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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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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梁启超开怀大笑起来。

  杨度被笑得有点脸红了,说:“是不该去考,考没考中,还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不过,考考也好。”梁启超依旧笑着说,“榜眼公的乌纱帽虽没戴几天,但名声已是远播海内外了。现在提起你杨晳子,哪个不知道?”

  穿过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庭院,来到了正房门边,梁夫人李蕙仙站在一旁,微笑着与客人们打招呼,她左手牵着刚满两岁的儿子思成,身后站着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她是长女思顺,今年十岁,已上小学三年级,在学校里有个日本名字,叫吉田静子。李蕙仙出身名门,农家子弟梁启超是凭才学娶得这位大家闺秀的。

  光绪十五年,十七岁的梁启超第一次到广州参加乡试,便高中第八名举人,成为这一科最年轻的孝廉。少年梁卓如长得清秀俊雅,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小青松,人见人爱,如今一举登第,稍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这株茁壮的幼苗日后必定会成为一棵参天栋梁。两个主考官满心喜悦,庆幸为国家选拔了一个贤才。为国庆幸之余,又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正主考李端棻有个堂妹,二十一岁了,心大眼高,等闲人瞧不起,故至今尚未许人。离京时,婶母一再叮嘱,要他在门生中物色一个合适的妹夫,看准了就由他做主。李端棻已是三为乡试正主考了,还从未见一个超过梁启超的门生,只是堂妹要大四岁,不知这个小举人同意不。但常言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年纪大一点的太太最能体贴丈夫,想必不会反对。他决定请副主考王可庄做媒人。不料这位副主考也正在打梁启超的主意。他的次女十四岁了,也是待字闺中,眼下这个后生子,除开门第不当外,其他各方面都堪称天赐的乘龙快婿。不过王可庄也开通,门第是次要的,关键是本人的才学,能作出这等文章的人,今后还愁荣华富贵吗?他正在思考着找谁来牵红线的时候,李端棻却抢先找上了他。王可庄虽后悔自己办事迟缓,但却碍不过正主考的情面,只好为李学士的堂妹做月下老人。

  那时,梁启超的父亲莲涧先生正陪着儿子在广州。王副主考一说,他便满口答应。耕读贫户能攀上官宦人家,这是多么大的荣耀,莫说只大四岁,就大五六岁也不要紧呀,曾文正公的祖母比他祖父要大七岁哩!

  第二年,梁启超会试落第。就在这年八月,他结识了康有为,成了万木草堂的得意门生。明年,梁启超再度入京,在新会邑馆与李蕙仙举行了婚礼。康有为赠诗祝贺:“道入天人际,江门风月存。小心结豪俊,内热救黎元。忧国吾其已,乘云世易尊。贾生正年少,荡上天门。”

  后来,李端棻热心支持康梁变法,深得光绪帝器重。王照一折参掉礼部六堂官后,他便被超擢为署理礼部尚书。政变后,他被革去官职,充军新疆,前年赦归贵州原籍,主讲经世学堂,依旧以奖励后进开风气为己任,并首倡自办贵州矿产和铁路,成为一位受人尊重的开明绅士。

  趁着梁启超两口子张罗茶水之际,杨度打量着客厅。

  这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式客厅。楼层很低,因而客厅里的用具都是矮矮的,两条黑漆长桌还不到两尺高,东头矮脚柜上摆着一瓶插花,看来那是梁夫人到日本后学会的新手艺:几朵金黄色的山菊花配上几根阔叶兰草,显得清新淡雅。客厅里铺满了用草席织成的寸把厚的榻榻米,将客厅衬托得简朴而洁净。北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尺来高四尺来长的水墨画,画面上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半月形的拱桥旁边,一个书生在抱膝读书。画的左边角题了四个小字:蕙仙学画。

  南面墙上,也是一张横幅,也是尺来高四尺来长,与北墙的画正好相配,上面写的是两首七律,题作《 自励 》: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

  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

  立身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

  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下署:少年中国之少年辛丑年书于横滨寓所。

  客厅的布置,充分突出了主人高雅的情趣、远大的志向,洋溢着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的气氛。杨度在心里称羡不已。

  梁夫人用茶盘托出四杯盖碗茶,大大方方地说:“日本的茶道我还没有学会,今天还是请你们喝岭南的铁观音吧!”

  代懿接过茶,笑着说:“还是我们中国的茶好,日本的茶道吹得神乎其神,我喝了,除开苦外,什么味道都没有。”

  大家都笑了起来。梁启超双手端了四个碟子出来,说:“你不知道,日本的茶好就好在这个苦上,岂不闻一苦胜百味吗?”

  大家又笑起来。梁启超把四个碟子摊开,指着他们说:“这是道地的倭货,你们吃吧,住在日本,吃不惯他们的饮食可不行。”

  众人看时,四个碟子里分别装着炒青豆、烘五香花生米、芝麻椒盐饼、杏仁丁香鱼。

  “我吃得惯!”杨钧说,随手抓起一把杏仁丁香鱼说,“这个是我们国家没有的顶好吃的东西。”

  梁启超说:“重子有眼力,这东西的确是好。今后回国了,我要带它几麻袋回去,让大家都尝尝。”

  杨度细细地审看。这是杏仁和丁香鱼的混杂食物。丁香鱼是一种只有半寸左右长的海鱼。将丁香鱼加些香料焙干,再混合在杏仁中,吃起来又香又脆又补人。杨度吃了一口,果然味道甘美。

  “卓如,你什么时候又取了个这样长的别号?”杨度指着《 自励 》诗后的署名“少年中国之少年”,问梁启超。

  “我初来日本时,作文署名常用‘哀时客’,后来写了《 少年中国说 》。别人都说中国是老大帝国,我说老大帝国要新生,它是一个新生的少年,我梁卓如也要和自己的祖国一道新生,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改名为少年中国之少年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

  “现在我又有一个新名字:饮冰子。”

  “饮冰子?”代懿觉得有趣,“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猜猜。”梁启超乐道。

  “我知道。”杨钧想了一下说,“此典出自《 庄子·人间世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乎?’看来卓如兄有两患之难。”

  “正是,正是。重子书读得不错。”梁启超鼓掌欢笑,“我自号饮冰子,书斋便跟着叫饮冰室。只是名字取好了,匾还没有写成。晳子来得正好,你的书法独步东瀛,就请你给我题个匾吧!”

  杨度说:“独步东瀛不敢当,既然你看得起,写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就写,就写。”

  梁启超连忙进书房拿出纸笔来。杨度也不客气,饱蘸浓墨,抬起臂腕,一笔一画,似凝聚着万钧之力。转瞬之间,矮几上的白宣纸上现出“饮冰室”三个字来。但见它糅汉隶魏碑之长,具庄重端秀之姿,真个是功力深厚,才气纵横。梁启超喜道:“快请落个款吧,不然日后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梁某人自己写的,那才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哩!”

  “好吧!”杨度笑道,“不把这个功劳送给你。”

  又题笔写了几个小字:湘潭杨度题。

  刚写完,不觉遗憾起来:“可惜不曾带个图章在身上。”

  “这有何难,我给你补全。”杨钧早被这种气氛所感染,跃跃欲试,只愁插不上手,现在正轮着他露一手的时候了。“我这就给你现刻。卓如兄,你有印石和刻刀吗?”

  梁启超摸着头说:“我于治印一窍不通,这些东西可没有。”

  “没关系,把小妹妹的铅笔刀借我用一下。”

  杨钧说完走出客厅,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泥进来,将铁观音茶滴了几滴,左捏右捏,十几秒钟便捏出一个椭圆形底面的泥柱来。他接过梁启超递过来的铅笔刀,顺手便雕起来。不出两分钟,椭圆形底面上现出了两个字。梁启超又拿出印泥来。杨钧将泥柱在印泥上压了压,然后轻轻地在“湘潭杨度题”的下面一钤。拿开泥柱,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椭圆印章,中间两个白文小篆“晳子”清晰古朴,结体别致,令人越看越可爱。梁启超喜不自胜:“杨氏兄弟珠联璧合,饮冰室将倍添光辉。重子,你这颗泥印就存放我这里,留个纪念吧!”

  “你为何不早说,它已复归原形了。”杨钧边说边将泥印递过去,梁启超接过看时,它早已被揉成一团烂泥了。

  “可惜,可惜!”梁启超、王代懿同时发出叹息。

  梁夫人出来给大家添茶,看见杨氏兄弟合作的这幅艺术品,爱不释手,说:“卓如,我看不要去做匾,再巧的工匠,也摹不出这字和印的神韵,不如干脆做一个玻璃镜框把它镶起来,挂在书房里。”

  代懿忙接言:“嫂夫人真正是行家。宣纸上的字和印是天籁,摹到木板上便是人籁了,两者岂能相比!我没有晳子和重子的才情,我来出力出钱,配一个好的镜框子,就算我们郎舅三人合伙送你的一件礼品。”

  “最好,最好!”梁启超高兴地笑道,“这件礼品是无价的。蕙仙,你把你娘家贵筑的特色菜多烧几个出来款待他们。”

  代懿说:“湘黔同味,重在一个‘辣’字,你这个老广受得了吗?”

  梁启超说:“受不了也得受,我今天是舍命陪君子了。”

  收拾题字和笔砚后,大家重新坐定饮茶。

  杨度问梁启超:“你这次到美洲去了哪些地方?”

  梁启超答:“我正月里启程,先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再到美国的纽约,后来又去了费城、芝加哥、旧金山,最后再由温哥华乘中国皇后轮返日本。”

  代懿说:“走了这多地方,大开眼界了。”

  “眼界是开了,但越看到人家的进步,对比中国的落后,心里就愈加不好受。”

  “那是的。”杨度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又问,“你这次去美洲办什么事呢?”

  “这次美洲之行是南海先生交给我的任务。他这一年来一直在南洋各国忙碌着,无暇远去美加一带,要我代他去一趟。他交给我的任务,一是在美国和加拿大各地建立保皇会,二是扩大译书局股份,集股开办商务公司,用以作为实业基础,第三是筹款。”

  “成效大吗?”杨钧插话。

  “这是对你们说句实话,在美加一带的华人社区宣传保皇,再也不像前两年那样激动人心了。”

  “为什么呢?是孙中山他们那些革命党把地盘抢去了吗?”代懿饶有兴趣地问。

  “倒也不是革命党抢地盘。”梁启超手托茶碗,不紧不慢地说话。他身着浅咖啡色团花长袍,上罩一件黑缎夹层马褂,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剪去了辫子,留着西式偏分头。他今年三十一岁,面孔显得清瘦,宽大的额头十分突出,似乎天赋的超人智慧尽藏在这突出的前额里。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与政变前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气势大有不同。粗粗地看起来,他不大像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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