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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寿田笑了笑,没有做声。
杨度端坐棉垫上,默默地数着念珠。念珠数过三遍之后,他开始说话了:“十方居士,红尘信徒,虎陀禅师今日在槐安胡同开设讲经堂,诸位于佛法和世事有不明之处尽管问来,本法师依超度众生之大经大法,一一给你们解惑破谜。”
沉默片刻,夏寿田最先发问:“虎陀禅师,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教。”
叔姬和仲瀛见夏寿田做出这副神态来,都悄悄地笑了。
杨度望了老朋友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天畸道人心中有何疑问?”
夏寿田说:“昔者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我中国传佛法,特开禅门一宗,衣钵相传,至于五祖弘忍。弘忍将传心法,令诸弟子各呈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说神秀未能见性。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但半夜密召他入室,为他说《金刚经》。慧能顿悟,遂传衣钵而为六祖。此段公案传之千余年,世间佛子但知崇信,莫敢疑义。弟子想,传法因缘,由于一偈,何以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若未见性,又如何传法?此义难明,请为开示。”
杨度答:“善哉此问!天畸道人能明佛法第一义谛。六祖‘菩提’一偈,虽说以空破有,却未能即空即有,虽说去妄显真,未能即妄即真。六祖呈偈之时,尚未透过末后一关,故其偈意偏空,未彻圆明实性。五祖夜半密传心法,直指本心,使六祖顿明自性。非空非有,非妄非真,空有全消,妄真双泯。众生无垢,佛亦无净,众生无减,佛亦无增,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持,自然是道。此时六祖自见自心,自明自性,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俄顷之间即成佛道。”
夏寿一田点点头,叔姬似有所悟。李氏老太太莫名其妙,但对“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这几句很有兴趣。她今年六十多岁了,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了死,心中不免有些恐惧,若能通过学佛法闯过生死关就好了。
仲瀛大半没有听懂,她惦念着中午的菜还没有着落,应该到菜市场去买点菜来才是,否则,午饭如何对付?再见心明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想着想着,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这时,叔姬发问了,她也学着夏寿田的口气:“虎陀禅师,你刚才提到末后一关,既日末后,则必有前面。请问一共有几关,又学佛之人过关与未过关有何差别?请法师一并指明。”
杨度将自己近来的研究成果与当年从寄禅那里学来的高僧三义融为一体,正正经经地对她这个与自己一样的聪明过人,也一样的坎坷过人的妹子说:“禅家所谓末后一关即为生死一关。一切佛子,不度此关,不成佛道。详其次第,则有三关。本来众生皆有佛性,自心自迷,遂生魔境。于是佛因魔生,魔因佛起,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多一分理解即多一分情识,多一层戒行即多一层孽障。将心治心,反成心病,只能渐修,未能顿悟。故其学佛难于登天,而其成佛易如履地。学佛必经多劫,成佛只在须臾。学佛始于渐修,成佛终于顿悟。修为顿中之渐,悟为渐中之顿。离顿无渐,不能舍悟而见修;离渐无顿,不能舍修而立悟。修时凡佛皆魔,悟后凡魔皆佛;修时佛魔对立,悟时佛魔对消。这顿悟即为第一关。”
叔姬点头,问:“那第二关呢?”
虎陀禅师继续传法:“由此而进,则如一遍地皆机,忽然而遇,一念回光,大梦立觉。一切心魔,渺无踪影;一切世界,粉碎无余。多生情识一旦销亡,生死命根一刀两截,一了万了,更无余事。本来无佛,亦无众生,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此为第二关。”
仲瀛听到这里,大为不解起来:既然本来就没有佛,还说什么佛法,建什么寺院,入什么佛门,拜什么佛祖?这一切不都是瞎闹腾吗?想起再不去买菜,大家的午饭都吃不成了,她忙起身,去厨房里提个菜篮子出门去了。
讲经堂里,从庐山取回真经的虎陀禅师还在兴致酣畅地传授禅宗的最高机趣:“由此而进,则如死去活来,别一世界,立地承担,即我即佛,心如虚空,无在不在。一心超前,无前无后,无内无外,无有时间,无有空间,三世止于当时,十方止于当地。三世十方,备于一念,出世入世,无界可分,顿悟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槃。六生即佛,佛即我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上与诸佛同怀,下与众生同体,一切平等,一切自由,万相庄严,一心圆寂,不著不离,无牵无挂。一切世法,皆为佛法;行住坐卧,无非佛土;吃饭穿衣,无非佛事;时时皆佛,处处皆佛。世间佛子到达此种境地,便已入西天极乐世界。这就是第三关,也即末后一关。”
李氏老太太依然没有听出个究竟出来,但得知顿悟之后便可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仍有兴味听下去。
叔姬听后心里想,这不是与庄子齐是非一死生差不多了吗?原来修佛修到禅宗的最高境界,便也和老庄之学一脉相通了。这可真是《易传》所说的“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了。前人说大道无古今,看来大道不仅无古今,亦无学派之分。突然间,她心里似乎有一种一通百通之感。
夏寿田也听出个道道来了,说:“昔日五祖传法留此疑案,流传至今无一能破。今日虎陀禅师所言,了却禅宗千年公案。”
杨度心里得意,说:“当年神秀有一偈,道的是第一关。六祖之偈道的是第二关。今日虎陀禅师道出了第三关,不可无偈,尔等听着。”
杨度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念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尘埃即无物,无物即尘埃。”
夏寿田、叔姬皆点头。李氏瞪起眼睛望着儿子竭力记下,但偈语听完后,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叔姬说:“弟子听了吾师传这三关之法后,有所启发,试加以归纳。不知对不对,请吾师指点。”
叔姬超乎常人的颖悟力,杨度一向是知道的。他想让她来提炼一下也好,日后再对别人传法时便可简洁一点,遂鼓励道:“庄大士尽管说来。”
叔姬想了一下,说:“佛法有三义。心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一义。无心无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二义。无法之心,无心之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三义。如此三义皆为心法,又皆为佛法。故此弟子亦有一偈:佛佛传心法,无心亦无法。心心无法心,法法无心法。”
杨度听了心里一惊:叔姬果然非凡夫俗子。遂说:“庄大士三义归纳得好,此偈亦将为佛门名偈。”
刚才儿子的偈句没记下,不料女儿又凑出几句来,既像绕口令,又像打哑谜,李氏全然不懂。诚心拜了一世观音菩萨的老太太,觉得这种佛法太高深难懂了,她有点坐不住了,厨房里飘来饭香,她想应该过去帮媳妇摘菜洗菜了。
这时,叔姬又问话了:“虎陀禅师,照这样说来,世上也无所谓佛与佛法了,是吗?”
杨度立即答:“正是这话。佛即凡夫,极其平常,人人可成,只须将一切妄念去掉,归到极平实的地步,便是成佛。学佛的最高一义,乃并圣念而去之,故达摩对梁武帝说廓然无圣,禅宗僧人们常说我不学佛,皆是这种意思。更有过激的甚至说,佛来,打杀喂狗!”
李氏听了这话,吓得一颗心直跳。她站起来对儿子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若是让佛祖听见,还不知要降下什么祸灾!你这佛法不要讲了,我也不听你的了。”
老太太边说边走出了讲经堂。
叔姬和午贻都笑了起来。杨度却无事一般,依旧微闭着眼睛,平心静气地数念珠。
夏寿田想起好友痴迷了二十余年的帝王之业,去了一趟庐山之后便如此彻底抛弃了,真让人难以理解,便有意诘难:“世人都说帝王之学最可贵,做成了可为将相。请问虎陀禅师,这佛门之学亦是一学,它比帝王之学若何?”
杨度盯着夏寿田,说:“帝王之学是末学,佛门之学是大学。帝王之学成了可做将相,佛门之学成了可为大丈夫。”
夏寿田追问:“大丈夫的气概表现在何处?”
杨度答:“一刀斩断命根,岂非大丈夫之所为?”
夏寿田穷追不舍:“问讯禅中虎,心轮日几回?不曾求解脱,本自没疑猜。任染孤明在,无修万行赅。明明生灭处,随分见如来。
杨度不假思索,随口答道:“我是禅中虎,心轮自在回。一生无解脱,万事不疑猜。我法双双灭,神通色色赅。一真为极乐,即此是如来。”
午贻语塞,再也提不出问了。叔姬接着上:“请问吾师,今日所传佛法为禅门何宗?”
“无我宗。”虎陀禅师答。
叔姬、午贻都很奇怪:禅门五宗七派,从没有听说过无我宗的。两位信徒一齐发问:“此宗何来?”
“自我所创!”杨度大言荦荦地回答,“本法师精研各家各派,而后明白各家各派均不能真正解脱人生,遂取三论宗之中道二谛以明平等无对,取法相宗之诸法无我以明自由无习,取最上乘禅宗之无性无相,直指本心,以明无我自由平等,合三为一,成无我宗。须知世间一切罪恶,莫非因我而生,习本法师之无我宗,小则救一己,大则救世界。所有从前佛学中难以解决之问题,无我宗都能全部解决,实为佛学界开辟一个新纪元。本法师之无我宗,一不念佛经,二不拜佛像,三不入佛门,四不行佛戒,五不长修炼。一日有我,一日凡夫;一日无我,一日成佛。尔等明白否?”
于是叔姬、午贻鼓掌起立,笑着说:“我们都入了虎陀禅师的无我宗,半日无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仲瀛进来招呼大家吃午饭,讲经堂即行撤去,又恢复成往日的书房。
自那以后,杨度致力于他的禅门无我宗学说的完善,常常写些文章送到报馆去发表,向世人公布他的开创佛门新纪元的贡献,居然也引起了社会的注意,连来华考察佛教的美国哲学家贝博士也慕名前来槐安胡同。杨度与他高谈心外无物、物外无心、万缘若息一念不生、十方三世尽在吾心、世界只在一心、心外别无世界、我即是佛等等无我宗的大道理。他广征博引,中西合璧,口吐莲花,唾如珠滴,把个无我宗说得千般美妙,万般神奇。贝博士听得入迷了,一连三天来槐安胡同请教,然后写出大块文章向世界宣布:中国前筹安会首帝制头号余孽已经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并创立了一门可以即刻解除罪恶进入佛国的禅门新学派。
贝博士是个极有影响的洋哲学家,经他一宣传,佛学家杨度的名声大噪,甚至有压倒帝制祸首的趋势。
冬天里,李氏老太太因感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春暖花开时,她的病好了。她害怕哪天一病不起,老死异乡,坚决要回湘潭老家去,并要女儿和媳妇护送。仲瀛最是孝顺,一口答应。叔姬却陷于两难之境。
陪着母亲回去吧,则要与夏公子分离,这一别数千里,说不定永远不会重聚了。不陪母亲吧,找得出什么理由呢?做媳妇的都愿离开丈夫送婆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