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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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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话,愈加沉默了。
    在牛津镇的公立学校里,威廉从没受到对他能力的挑战,也没受到真正的教育,因此对环境并无反感;即使在早年品学兼优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压力,留下充裕的时间向他父母、或者捏泥巴姥姥和其他讲故事的人学习。四年级时变化不大,到五年级才显著改变,变的倒不是受教育的地点和内容,而是他取悦父母的愿望。他再也不在乎了。有时候干脆逃学;即使在上课,他也不声不响,自顾自地,心不在焉。
    坐在课桌前,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概不理会,高兴怎样就怎样,念书、画图或者写些什么。站在操场上,他也仿佛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照一个同班同学所说,他是“一个矮小的家伙,站在学校运动场上的时候,大多什么事也不干”,听人家讲话也不搭腔,看人家玩自己也不动。
    威廉由顺从、参与一变而为沉默、安静,但这种变化也只是局部的。甚至到后来,他开始扮演观察家的角色时,也还是在参与和退出之间来回游移。
    有时他积极而跃跃欲试,参加多种运动,从事各式实验。他的三项工程——一项是用玉米包皮做翅膀,另外两项都用火药,其一是为照相作闪光,另一是为发射树林里找到的一支南方军老式手枪——差一点要了他和弟弟们的命。话说回来,他的变化还是明确无误的,后来证明,也是持久的。他在三年级期间开始的退步,一直持续到他两度上十一年级的时候。他从未毕业。
    学校生活将近结束之前,他继续上学念书,只是为了秋天好打橄榄球,春天好玩棒球。
    既然他父亲对教育漠不关心,他逃学和上课不专心的管教责任大部分落在他母亲身上。她尽了她所能,鼓励、威胁、哄骗无所不用。有个弟弟记叙说,威廉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仿佛在听着,然后自管自就走了,既不替他的行为解释,也不声辩。
    大约在逃学使母亲开始着急的时候,他愈来愈厌恶工作,使父亲也开始着急起来。
    他千方百计逃避家务劳动,有些甚至在当时,甚至他父亲也肯定觉得好笑。1910
    年的冬季,他编了一套连续的故事,仿佛连载小说似分批发布,骗得弗里茨·麦克尔罗伊替他代劳运煤,每天还放个关子,好让那又高又壮的朋友很想再听下去。自然,并不是所有的计谋都很聪明,有的简直叫人讨厌,尤其是他把发明创造力用于编谎言而不是编离奇故事。一个堂兄弟回忆说,“你无法知道比尔(14)告诉你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他捏造出来的,真叫人讨厌。”从别的意义来说,故事开始充实他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到10  岁开始厌学时,他已经在读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和康拉德(15)的作品。在他父亲办公室的炉边,他一边看着父亲的朋友们喝威士忌,一边听他们讲故事。在县政府大楼里,他听老人们讲南北战争的故事。黑佣妇卡罗琳·巴尔奶妈(16)的小屋壁炉边,是他的又一个听故事的地方。福克纳家的孩子们管她叫考利奶妈。她1840  年生下来就是一个奴隶,默里·福克纳一家搬来牛津的时候,她已经60  多岁了。他和莫德一样瘦小,要严就严、要凶就凶,但富于感情的天性和表达爱情的本领,支撑了她近百年,使她安然度过深重的艰难困苦,也使她能予威廉以温存、爱和娱乐。她既不识字,更不会写,记住的故事却不少,有的讲过去,有的讲旧时的人:讲奴隶制的,讲南北战争的,讲三K 党的,讲福克纳家族的。多年以后,威廉在好莱坞抑郁不乐时,重述了她讲的一些有关小动物的生活,习惯的故事,从而和别人分享了她和他分享过的惊叹和乐趣。在此之前,跟她在一起,威廉有了安全感,他从听故事一变而为讲故事,开始讲自己在父亲的马房里,县政府大楼里,以及经常停留的“大宅”的门廊上听来的故事。在“大宅”里,威廉和情同手足的姑表妹萨利·默里一起玩,他也听爷爷讲老上校的故事。在乖乖地听完故事后,爷爷不时也让他摸摸老上校的手杖、书和表,甚至老上校被害那天从嘴里掉落在地摔坏了的烟斗。这种时刻对祖孙俩显然极为重要,祖父给了他一件老上校的漂亮背心和表带饰件的复制品,留作纪念。
    后来威廉说,这一切“使他成了世界上生存过的孩子中最得意的一个”。没过多久,他开始抽自己的烟斗,养成了一个持续终生的习惯。
    威廉很可能间或感觉到,就像《押沙龙,押沙龙!》一书中的昆丁·康普生那样,“就连自己整个身躯也像是一所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嘹亮的名字”,自己成了“一座营房,里面到处是难以对付的、回首前尘的幽灵。”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孩子那么经常听到如此多的故事而不偶尔提问,“干吗讲这些给我听?跟我有什么相干?”然而他确实不是耐着性子勉强听下去的,而是老在央求多讲些。一个认识他多年的熟人曾经讲过,每一个故事的每一种说法,他显然都听到过,而且全记住了。
    这种惊人的记忆力,把情景、事件、人物,甚至说的话和语气变化都记得清清楚楚,成了他的鲜明特点。上七年级的时候,他开始学密西西比州的历史,特别是有关南北战争的那一段。
    多年后,他的藏书中就有了道格拉斯·索撒尔·弗里曼(17)和布鲁斯·卡顿(18)
    写的有关南北战争的著述,以及卡尔文·布朗的《密西西比的古文化遗迹》,甚至《密西西比地方志》。1932  年父亲死后,他当族长,继承大开本的“家族圣经”
    (19),在里面登记了一些必不可缺的记载后,他又尽量记下他能发现的家谱记录。
    可是他对本地区及其过去的了解,当然也包括对他家族及其过去的了解,大多是从“陈年宿话老故事”中学到的——这一事实有助于说明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何以采用谈话形式,也说明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所体会到的时间的流动何以如此精彩,基本上天衣无缝。他小说中的历史,总是既包括过去,也包括现在和未来。
    随着一个又一个月的时光流逝,随着威廉时而安静沉默,时而一反常规,随着他继续对抗逼他顺从的压力,变化越发明显了。人们在观察了这位观察者之后,说他是懒散的,“几乎没有生气”。有时候他和牛津镇广场上的老人们厮混在一起,那儿1907  年以后才竖立一块本县南北战争英雄纪念碑。他坐着或站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仿佛被某种内心深处的场景、某种内在的自我意识所紧紧抓住了似的。
    看到他在操场或广场上孤身一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大家开始认为他是个“怪人”,对这一评价,他家里人,特别是他的父亲,越来越有同感了。对于任何形式的厌学,默里·福克纳几乎都能理解;他喜欢好的故事,也不下于任何人。威廉既不动又不响,一意逃避杂役和工作,春去夏来,过了一季又一季,老是听人讲故事,看故事书,念诗还写诗。默里的困惑也越来越加深了,尤其在听说威廉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别的男孩们和他的女朋友埃斯特尔·奥尔德姆随着汉迪(20)的音乐跳舞以后。
    到1916  年,眼看威廉重读十一年级的努力势必重蹈第一次的覆辙,焦虑由父亲扩及祖父了。观其行,明明是一个高智力的人,却推三阻四连个中学也不念毕业,拿他怎么办?本地另一个高智力的孩子菲尔·斯通至少当上了优秀生。小上校决心扭转局面,让孩子到他银行里去当会计。还有什么地方能更好地教育他,让他懂得苛刻的工作和凭血汗挣来的钱有着怎样的价值?威廉表面上依头顺脑,每天在银行柜台后蹲上好几小时。后来说到在银行里的几个月,他开玩笑道,“停学,进祖父的银行干活。懂得了他的烈酒能治百病。祖父认为是照管办公室的工友教的。狠狠惩罚了这位工友。”虽然他在银行里度过的时间给了他经验,使他后来能传授给一个叫拜他的文牍,但并未起到使他安顿下来的作用。他从来也不专心干职务工作,哪怕勉勉强强也不。他还断言,为了钱而工作是可鄙的。他一开始和出名的酒徒,甚至“镇上的酒鬼”来往,他母亲的焦虑加剧。人们借酒浇愁想摆脱困境或不愉快的处境,这点她了解得够多,也不希望了解更多的了。威廉耽在银行里的时间少起来了,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消磨在密西西比大学发起的活动上,母亲和其余的人对此都予以默许。
    早先,就在自己的长子竭力摆脱学校、摆脱工作之后不久,莫德·福克纳发觉他的肩背稍稍有点伛偻。她决心教他学学曾祖父的走路姿势,据说总是昂着头,腰板笔挺,就每天给他穿一件帆布紧身马甲,让他肩背挺直一些。
    他的表妹萨利·默里发觉类似的束身太拘束、太不舒服,经常找人替她松松背上的捆带。威廉穿上紧身马甲近两年,几乎从无怨言。后来才恢复打棒球、橄榄球、网球等穿了肩部紧身衣无法玩的运动。但是,这种紧身衣却适合于(甚至增强)他试行的不动不语的对策。他以此种对策来表现他对自我牺牲、自责自罚、自我表现的需要。使威廉烦恼的问题之一显然是和他的个子大小有关。朋友们都长得高大起来,他就愈加感到自己的不利;愈感到不利,他就愈加一心离群索居。他有时几乎放弃一切——不仅放弃打猎、跳舞,也放弃网球和橄榄球。仿佛为了要突出长得矮小的天命,他开始穿紧衣服,早饭只吃烤面包和清咖啡。可是,使他烦恼的,不止长得矮小这一点;还有眼看父母冲突不知道该怎样反应而产生的羞耻和内疚。
    举家迁到牛津所引发的家道衰落,日渐加深,默里·福克纳不仅被大家视为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还被认为是个酒徒。偶尔喝醉酒,也是福克纳家男人的常事,正如福克纳家女人要容忍醉酒一样是常事。默里愈来愈感到自己的失败而暴躁易怒,喝的酒也愈来愈多;他酒喝得愈多,莫德反对得愈凶。
    她满心厌恶喝酒。有时候,特别是在默里大着嗓门、骂骂咧咧以后,她很可能觉得他喝酒不仅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惩罚她。不管怎么说,在这场戏里,两人对干越演越烈。默里越喝越凶,莫德则夸大其词地数落他的失败、软弱和罪过。其余的人,包括小上校,都把去孟菲斯附近的基利疗养院“治疗”当作家庭传统,相沿成习,把“治疗”当作短期休假。在莫德的监督下,治疗成了一种既是惩罚又是补偿的仪式。她不仅陪丈夫去,还带上儿子们去亲眼看看。在他们的任性的父亲戒酒期间,威廉和弟弟们跟母亲一起住在疗养院提供的住房里,经过几天治疗,默里出院了,脸色苍白,虚弱无力,低声下气;然后全家一同乘火车返回牛津镇。
    威廉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经历过“寂寞和无名惆怅“的夜晚,那时,暂离父母使他觉得被永远遗弃,茫然若失。但是,去基利疗养院的旅行所体现的冲突,肯定引起了深刻的不安。在后来的年代里,他避而不提这些场面,却屡再亲身重蹈覆辙。
    对于喝威士忌和“治疗”的个中况味,他跟他父亲一样,深有体会。但不像他父亲那样最终能控制饮酒而不进基利疗养院,威廉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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