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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工上前把树枝挪开一点。梅秀玉的脸露了出来。大概是出水太久的缘故,她的脸上已经现出一种青黑。眼睛微闭着,神态倒很安详。一绺头发湿湿地贴在额头上。花溪河水喧闹地流淌着,那么宽阔,又那么深邃,却不愿接纳这个听着它的水声长大的女人,最终还是把她交还回来。人从土中来,又往土中去。
梅秀玉的老大远远瞟了一眼,就失声痛哭起来。年岁大的男人在一边儿催促家慧:“人放久了不行,赶紧替她穿衣服吧。”
益生堂 第二章(22)
殓衣拿出来了,却无法上身。家慧只得把梅秀玉连缀在一起的湿衣服细细捋平,再把殓衣套在外面。她看见梅秀玉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绳子勒的。
穿好衣服,家慧张眼去找梅秀玉的老大,发现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脸上的惊恐比悲哀还要多。她过去扯着他的手,说:“去看看你妈,今天见一面,往后就再见不着了。”
孩子畏缩着,感觉母亲周围笼罩着一团令人惊悚的死气。躺在河滩上的已经不是母亲,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僵尸。她身上的湿气比她失踪后留下的空白更令人恐惧。家慧推推他,说:“去看看,她是你妈,不会害你。”孩子终于往前挪了一步,然后就咧嘴大哭起来。
年岁大的男人说:“梅秀玉真是不该。孩子这么小,往后无依无靠的,咋办?”家慧揽着孩子肩膀,跟孩子一起哭。
棺木落井,已是暮色四起。梅秀玉的老大被人推着在坟前叩了三个头。家慧在心里默念道:“梅姑娘,你对我们老汪家、老魏家的好,我永远记着。家义虽说对不住你,可我知道他心里至今也没把你忘了。你是个好人,好人到了阎王爷那儿,阎王爷都要另眼相看。活着我们姊妹没有来往,你落难走了,姐姐来送你。”
四周寂静无声。坡地上的青草在风中微微摇曳,时不时地有几只蚂蚱从里面跳出来,转瞬又消失不见。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眼瞅着一个新鲜的土堆渐渐隆起,想到梅秀玉从此可以在这里得着永久的安宁,家慧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安慰。黄土之下的躯体最终将要腐烂。可是人的灵魂呢?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回来?茅山城的夜空是不是有越来越多的灵魂在游荡?
梅秀玉死的第三天,茅山又出了两个投水自杀的。人们开始惊恐不安,说花溪河河神犯迷糊了,好人坏人分不清,一个个都往他那儿召。恰巧又连着阴天,许多人心里也是阴沉沉地不见阳光。家礼说:“好人一个个都走了,这日子越过越看不到指望了。”
8
中学的革命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校门前的牌坊一夜间轰然倒塌,狮子和大象身首异处,“魁星门”的门字从中间裂开。家义被隔离前牌坊还在,一天出来时,看见牌坊赫然横躺在地上,不禁骇然,真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沧桑感。已经走过去了,禁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内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也像牌坊一样倒塌破碎了。学校里更多的老师成了祭坛上的羔羊,大家你揭我的旧家底,我挖你的黑思想,弄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都觉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何日会突然落下。出身一团红光的人,则成了主宰世界的新宠,骄横不可一世。
家义恍恍惚惚听红卫兵说缝纫社有个女的投河了,丝毫没往梅秀玉那儿想。几天后出去游街,赫然看见缝纫社门前贴着“梅秀玉自绝人民,遗臭万年”的黑字标语,脑袋里嗡地一响,人整个就傻了。造反派在背后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吼骂着:“低下你的狗头!”他低下头,遍地竟也是“梅秀玉”几个字在眼前火焰似的跳着。
一支长箫吧嗒一声落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一段清音化作云烟,飘散于苍茫之中。养兴谦后花园的紫薇花,如雪一样在他的记忆里纷纷坠落。梅秀玉!梅秀玉!一树梅花,四散凋零。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撕裂得惨然作响。他的心神渐渐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晚上连续不断地被噩梦纠缠。他时常梦见父亲,梦见家廉。父亲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你咋还在到处乱跑?你妈把饭做好了,等着你回去吃呢。”要不就拉着他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点着他脑门子说:“老二啊,打小还是你最听话,惹事儿最少,最让人放心。如今咋也弄得明火上身呢?你到底是触犯了哪路神仙?”他想跟父亲解释,却张着嘴咿咿啊啊像个哑巴一样说不成句子。
家廉在梦里却从不说话,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歪斜着脑袋,一味地笑着,用眼光召唤他。他的身上穿着一件丝绸的玄青褂子,上面绣着万字锦的纹图。赤着脚,没有穿鞋。家义问他:“你咋不弄双鞋穿?天冷不是把脚冻坏了吗?”家廉还是笑着不说话,只是缓缓地摇头。家义想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给他穿上,可是鞋就像长在脚上一样,怎么脱也脱不下来。家廉也不过来帮忙,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笑。看着,笑着,慢慢向后退着走,渐渐模糊成一团灰白的影子,轻飘飘地升向空中。等他终于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家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梦见了梅秀玉。梅秀玉穿着他们俩在养兴谦后花园见面时穿的那身衣服:枣红底子、银色小碎花的真丝绸短袖衫,石青斜纹布裤子,缎子面软底布鞋。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家义伸着手想要近前,却像石像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秀玉就像透着光的丝茧,朦朦胧胧地白成一团,问他:“你信他们的话吗?你看我像那种女人吗?”家义拼命摇头,就差把头摇得断下来,跟她说:“我要连你都信不过了,我还去信谁?”
梅秀玉幽怨地说:“我跟你都没有做那种事,又何来心思跟别人去胡混。我身上从里到外,连头发梢儿都是干净的。老天爷有眼,老天爷该看得见。”那张沾满水的脸,就像养兴谦后花园的雨后扶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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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3)
家义怨怪道:“你既是知道自己干净,为什么又要寻这条短路?”
梅秀玉孤傲地一笑,说:“别的事儿都由不得我做主,只这件事儿,我想做就做了,做得痛快。”
家义还是不能释然,说她:“你倒是痛快了,却不想想还有别的人呢。”
梅秀玉却像好玩儿似的拿纤细的手指绞着头发上的水,说道:“我活着,会让别的人更难受。死了好,死了可以一了百了。”
家义满腹疑惑地问:“死了就那么好吗?”梅秀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说:“好啊,活着哪知道死的好处。这儿真是个清静地方。我在你们头上悬着,啥都看得见,你们却看不见我。想有多好就有多好!”
家义向上抬起头,问道:“你也看得见我?”梅秀玉眼波一闪,说:“当然看得见。只可惜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家义向往地说:“我也能去你那儿吗?”梅秀玉优雅地摇着头说:“不行,你来不了,你身后有根绳子扯着。”
家义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梅秀玉笑着说:“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家义说:“那让我摸摸你行不?”梅秀玉说:“你不能再摸我了。你手上有泥。”
家义想看看自己的手,却发现四肢还是僵的。他只能问梅秀玉:“泥是从哪儿来的?”梅秀玉说:“这可不好说。谁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她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信任让家义感到莫大的伤害。他说:“我从没沾过泥巴,怎么会有泥?这都是别人抹的。”梅秀玉说:“我又没说你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一边说着,一边安静地把脸伸过来。
家义的手突然就能动作了,不料摸到的却是一张冰冷、水湿的脸,就像摸在没有生命的瓷器上一样。人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手上果然是一手的水。再摸摸脸,原来是自己脸上一脸的眼泪。
他一直希望梅秀玉能够生活得幸福,似乎那样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稍许的安慰。现在,那个眼波流转的梅秀玉,带着期待与失望,欢笑与眼泪,屈辱与自尊,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她死了!所以他再也没有理由把自己从这整件事情里撇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具体地想到了梅秀玉遭拒后的痛苦和羞辱,第一次从自己的痛苦里超脱出来,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他抱着枕头,掩住口鼻,在黑暗里痛快淋漓地释放着自己的悲哀。头顶悬着的不是梅秀玉,而是沉重的屋顶。他的哭声被这层屋顶罩着,像远远传来的荒原里的狼叫。他身上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就在这一个晚上苏醒过来。
月光洒在他的床前像梦一样不真实。过去在有月光的晚上,大成殿飞檐上的风铃总是悦耳地响着,在清凉的月色中飘飘渺渺,如同天籁。一夜一夜,他的灵魂在飘渺的铃声中得到安抚,归于平静。可是现在,除了他压抑的泣声,周围一片静寂。铃声消失了。飞檐上的风铃已经不翼而飞——无辜的风铃遭遇了和牌坊一样的结局。他感到黑夜从未如此漫长和冷寂。他想到了家礼、家廉、家慧、家贞,想到了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父母,想到了梅秀玉和那个夏日雨霁的后花园……这是他有着短暂的快乐,却永远拖着阴影、罩着阴霾的过去,是因着某些神圣的理由被剥离掉的过去,每一次的剥离都能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他也想到了李兰茹,想到了汪苏和汪若,想到了阚书记,想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期望和等待。这两条线索交织着构成了他的人生。他曾经相信,只要把第一条线剪断,他的第二条生命线就会变得无比的粗壮和坚韧。当了模范,入了党,后来又当了校长,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脱胎换骨,成了受人尊敬和信任的良民,直到那天意外地被造反派揪着回到益生堂,他才像被人劈面扇了一个耳光,在愤懑、屈辱、惶惑之中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决裂,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益生堂的狗崽子,永远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背后那条猴子尾巴,不管怎么藏着掖着,都永远不可能进化掉。在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后,他又被人推着回到了起点。
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勇者,还是一个懦夫?我为什么成了这样?我究竟抛弃了什么?我又剩下了什么?是别人抛弃了我,还是我把我自己抛弃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另一个汪家义,从他沉重的肉身分离出来,站在床前,带着狡黠的表情,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脱下长衫,换了中山装,你就不是你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不也还是孙猴子吗?能变成啥?玉皇大帝驾前除了允许他翻几个筋斗,哪里找得到他的席位?任他翻得再高,最后落脚,还是在花果山。弼马温算啥?那也能叫官儿?说没就没啦!”
他睁开眼睛,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汪家义就消失了。可是那些话却在脑子里盘桓着,挥之不去。生命中的两条线索都从他手里失落,被风带着在空中忽上忽下,飘浮不定,怎么也抓不住。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的牺牲和服从,忽然都变得毫无意义。一种解脱痛苦的诱惑越来越强地吸引着他,在生命的另一头,站着梅秀玉、家廉和繁丽。他们无声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