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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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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把位置让给家慧。一盆萝卜缨切完,拌上盐和辣椒面,要等渍一会儿才能装坛。厂长女人说:“你做事可真利索。要是他呀,到这会儿切都还没切完。”家慧说:“厂长是管大事的。”女人笑着把嘴一撇,说道:“他管个屁大事。”厂长问家慧:“你来找我有话说吧?”家慧这才敢说出来意。
  
益生堂 第二章(8)
厂长的孩子在魏学贤班上念过书,对老师的学问赞不绝口,回家常跟大人提起。他有印象,又无恶感,听家慧一说,虽面有难色,还是说:“先叫他来吧。轻松的活儿没有,只能去弹棉花。但工钱是按天计算,肯定比挑煤要高。”家慧千揖万谢地出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有了这份工,两人收入加起来,一家大小总算可以糊口。家慧再到竹筷厂领些毛坯筷回来刮,另挣点活钱。
  魏昊十岁,已经学会了做饭。时常带了汪洋,随着士兰一起到东门外的河滩上去拣煤核。煤渣都是各个机关、学校食堂烧过后废弃的。东门河一条河滩上铺得像城垛子一样。街上的贫困居民,每天必要去刨挖,甚至会为这点煤核互相谩骂,大动干戈。他们买不起石煤,烧过的煤核虽说火力不大,但总强于没有。
  汪洋头上新近长了满头的脓疮。家慧给他把头发全部剃掉,断断续续抹了些药,也不见好。拣煤时总有孩子围着他唱:“秃子秃,稀溜溜,一溜溜到郭家洲。郭家洲,好白面,秃子吃了两碗半。拉住秃子要面钱,秃子吓得钻尿罐。尿罐打了,秃子傻了。尿罐泼了,秃子喝了。尿罐倒了,秃子跑了。”有些胆大的,还在地上抓把灰渣,追着撵着,撒在他头上。
  回到家里,家慧不得不用水替他冲洗,化脓的地方一浸热水,钻心地疼。家慧唏嘘着问:“疼不?”汪洋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不疼。”家慧觉出他在发抖,心说:“这孩子可真像家廉。”她责备魏昊:“弟弟叫人家弄成这样,你咋不管?”魏昊帮着端水、递毛巾,眼里委屈地含着泪说:“他们人多……”她没说自己为了帮汪洋,也被那些孩子撒过灰渣。汪洋说:“我不要姐姐帮忙,我打得过他们。”家慧说:“你别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坏了,妈还得去求情说好话。”她替汪洋擦干水,再抹上菜油。她从汪洋眼里,看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仇恨和倔强。
  一九六○年,正是嘴皮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时候,茅山城刮起一股城镇居民下放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自然成了首选对象。下乡,成了不是流放的流放。
  严国材因为兄弟严国梁的缘故,列入第一批名单,一家大大小小连锅端到乡下。
  魏学贤在第二批,去的地方叫望夫山,是茅山有名的大山区,地广人稀,山大林密。魏学贤多留了个心眼儿,不说下,也不说不下,悄悄跟家慧商量:“我先去那儿看看,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跟他们拖。”家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不听公家的话?”魏学贤说:“一人拼死,十人难敌。”家慧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准备两个馍馍带着上路。
  天没亮出门,走到下午两点多钟,魏学贤才看见沿途山旮旯里稀稀落落有一两户干打垒的房子,除了房子前后同样稀稀落落的几块挂坡地,魏学贤没看见一块大田。地里长着青藤,种的大概是红薯。他又累又饥,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把带来的冷馍馍吃了。
  一个老农从坡上下来,见魏学贤坐在太阳地里,手里捧个馍馍在啃,便搭讪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忙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时没有回话。他的特殊的身份使他不知该不该和人讲话。老农又问:“下放来的?”魏学贤这才说:“还不是。想来看看。”老农说:“有啥看的?放马跑十里没有几亩地。我们都没吃的,你们来了,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栽秧,好多人连个节令都扯不清,咋活?”他衣襟敞开,胸前两侧肋骨像窗棂一样历历可见。
  魏学贤惶恐地笑着。多长时间了,他没有听人这样坦诚、平等地说过话。老农问:“你屋里都有些啥人?”魏学贤说:“我媳妇,还有三个孩子。媳妇有病,孩子也都还没成人。”老农摇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来了只有饿死。孩子小,不能挣工分,媳妇又有病,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赔钱。有老的没有?”魏学贤低声说:“六○年饿死了。”老农叹口气,说道:“我们乡下人艰难,你们城里人也不易呀。”他看看魏学贤手里拿的冷馍馍,喉头滑动了一下,站起来说:“去我那儿喝口水,就在前头不远。”魏学贤迟疑着,说:“多谢,还是不去了。我……是分子。”老农口气平淡地说:“我看出来了。”魏学贤吃惊地望着他,一时悲感交集。老农看他吃惊的表情,一笑。“我看出来你像个教书匠,没错吧?”魏学贤点点头,说:“原来教过书。”
  老农说:“早些年我们这儿来过两个教书的,来扫盲,我还带他们去那儿捉过猴子。这山里猴子多。”他伸手往前面指指。“那个就叫鸡猴岭。”
  魏学贤看他指点的那座山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树,问道:“猴子多,咋叫鸡猴岭?”老农说:“捉猴子少不了鸡。打虎靠勇,捉猴靠智。要想捉住那畜物,得先在地上挖个坑,在坑口盖上圆木,做成陷阱。再在坑的侧边开一扇小门,门上拴根绳,从坑口牵出来。猴子爱吃苞米,你得在坑里放些苞米引它出来。它们奸得很,大群的在林子里躲着,只派一只打头的出来察看动静,看看左右没人,跑进坑里一顿大吃,吃完了撒腿就跑。呆一会儿又出来,进坑里再吃一气。这么来回两三次,它的朋党才会放心地出来。这时把绳子一拉,侧门关闭,猴子一只都跑不出去。”说到这儿,他看看魏学贤。“你以为这时候猴子就听你捉了吧?才不呢。它们一个个在坑里跟人挤眉弄眼,一点儿不惧乎。这时就得杀只鸡,把鸡头剁下来,血哧呼啦地丢进去。鸡在坑里一扑腾,猴子个个吓得用爪子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候,想咋捉咋捉。”
  
益生堂 第二章(9)
魏学贤听得入了神,说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老农笑着说:“这回你明白为啥叫鸡猴岭了吧?”魏学贤说:“我明白了。”心里又说一句:“我就是一只猴子。可是我不怕血。”
  两人正聊着,远远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过来,跟老农打招呼:“五爹,还没拢屋啊?”老农说:“肚子饥荒得很,坐在这儿歇歇。”
  他们说话时,魏学贤低了头坐着,眼睛望着地,啃了两口的馍馍悄悄笼在袖子里。年轻人看看他,问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脸上尽力赔着笑。
  年轻人从他闪避的眼神里看出异常,陡然警惕起来,追着问:“你是分子吧?”魏学贤又点点头。年轻人说:“你跑到我们这儿做啥?到大队去了没?”
  魏学贤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农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个民兵队长也太巴事儿了。人家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到你大队去做啥?要不是陪我坐这儿说两句话,人家早走了。”
  年轻人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你亲戚姓啥?”魏学贤脑子嗡地一响,正在想词儿,老农又把话接过去。“你刚才不说姓侯吗?”魏学贤忙说:“是,是姓侯。”年轻人说:“我们这儿是徐家庄,没有姓侯的。”老农说:“人家本来就是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就走。”
  魏学贤意会到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站起来默默朝一边儿走开。听见年轻人在背后说:“五爹,对分子可别心软。他跟你说是走亲戚,实际咋回事儿,你知道?”魏学贤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手里剩下的冷馍却再也没胃口吃。
  天黑赶到家,家慧问他:“咋样?”他说:“我绝不做猴子。”家慧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纳罕地问:“啥猴子?”
  魏学贤不好跟她解释,但自此抱定宁死不下乡的念头。街道催得太紧了,就到望夫山跑一趟,躲避一天,回城再心怀忐忑地拖延一段时间。
  家慧说:“还是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不去,人家能放过你?”魏学贤坚定地说:“下去就是死路。为了几个孩子,只能硬扛,不能听命。人到了这一步,拼的就是个韧性。”家慧说:“我听你的可以,就怕人家不听你的。”
  这天,两人下工刚到家,正在忙着晚饭,门外突然有人叫:“魏老右在吗?出来有话说。”家慧听出是街道干部,赶紧起身迎出去。
  街道干部问:“咋又是你?魏老右不在?”魏学贤一听躲不过,默默从屋里出来,示意家慧进去。街道干部站在台阶上,魏学贤站在台阶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魏学贤需得仰着头听他说话。街道干部说:“第三批下放名单已经报乡里了,一两天就要动身。你这回再不许泼皮耍赖了。”魏学贤说:“能不能再缓缓?这屋里病的病,小的小,下乡哪有活路?”街道干部眼一瞪,说道:“人家贫下中农能活,你就不能活了?到一边儿撒泡尿照照,一个分子,有什么资格跟公家讲条件。”
  魏学贤知道争辩无益,索性沉默。街道干部拿手指着他鼻子,不耐烦地喊道:“该咋弄你快表个态,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跟你磨牙巴骨。”魏学贤低头站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石人,刀枪不入。街道干部火了,提高声音吼道:“你魏学贤真是挑粪的不怕臭,做贼的不怕咒。我告诉你,这回再不下,就把户口给你销了,看你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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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慧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出来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也没说不下,他一个分子,哪敢跟公家讲条件。”街道干部说:“你说了不算,我要听他说。”他把家慧往旁边一推,三步两步冲进屋,叉腰站在屋当间,说道:“魏老右,你今儿无论如何给我个明白话。下,还是不下?”
  家慧赶紧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乖巧地把汪洋和魏晨领到外边去了。家慧挪过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用袖子抹抹灰,放在街道干部腿跟前,说:“你快坐,快坐。”街道干部瞥了一眼,抬脚把椅子踢出去。
  一个竹壳热水瓶靠在墙边,被飞出的椅子碰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开水淌了一地。这是家里唯一一只热水瓶。家慧心疼得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上前去扶。
  街道干部见弄坏了东西,有点儿心虚,虚张声势地大吼起来:“你们跟我这儿软磨硬泡是不是?妈的个×,把老子惹翻了,老子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魏学贤两眼看着地,不说话,也不动。家慧脸上赔着笑,赶紧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干部。干部手一挥,烟飞出去掉在地上。家慧一时愣在那儿,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脑袋里嗡嗡响着,浑身打颤,瘦削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羞辱泛起一层红晕。她克制着情绪,语调轻缓地说:“打碗说碗,打碟说碟,你别扯到祖宗上去。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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