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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礼提醒道:“这话可别在外头乱说。”几个人正议论得热闹,窗外有人喊:“抓药。”大家赶紧收了声,开始各忙各的。送走了抓药的人,家礼问:“金医生今天没来上班?”年轻人说:“还上啥班哪。听说昨天晚上就尿了裤子,那个护士怕也勾不上手了。”
家礼星期天在章达宣那儿闲坐喝茶,把金毅的故事讲给他听,章达宣自然免不了一通大笑。家礼说:“过去见了他,我总是躲着走,怕惹是非。想不到他是这样。”章达宣说:“你是个阿弥陀佛。若叫我遇到这种人,非叫他喝一壶不可。”家礼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往年也是个不吃硬的,如今不一样了。”
章达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是聋子不怕雷,瞎子不怕闪,死猪不怕烫。”
家礼说:“你给金毅也编个段子咋样?”章达宣说:“这还不容易?张口就来。你听好了: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家礼击掌叹道:“好!好!章伯,跟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畅快些。”
章达宣会勾脸谱,遇上搭台唱戏,或有堂会,他都会舍弃坐堂行医的时间,为一二十个人涂脂抹粉。他说:“我们扮戏的有句行话,叫身上戏在脸,脸上戏在眼。勾脸谱,最关键是要勾出人的神采来。这神靠啥传?就靠人的眼睛。你往后注意看,金毅这种人,跟狗一样,眼睛无光。”家礼说:“他要知道你把他比成狗,可不会轻饶了你。”章达宣嘴一撇,不屑地说道:“这种小人,他来给我提鞋子,我还嫌他的手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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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学贤戴帽以后,成了由街道管制的分子,归入地富反坏右一类,不能再教书,成了无业游民,到处给人打小工。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块把钱,差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半分钱都弄不到手。他和家慧也从原来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搬进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这里原是货栈的库房,不临街,进门要下三四步石级,四壁没有一扇窗,阴暗、潮湿得像个地窖。章达宣说:“你现在是腹中无粮,囊中无财,佐借无门,求告无奈,都快成四无先生了。”魏学贤苦笑道:“岂止四无,还应加上身上无衣,脸上无光,足下无路,未来无望。”
家慧说:“这话真没说错。如今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她现在每天给筷子社刮筷子。刮一把圆头筷挣五角钱,刮一把尖头筷八角。刮一天到晚,可以挣两块钱。她的手上全是血口子和老茧。
魏妈六○年饿死了,死前连眼睛都看不见光。魏学贤和家慧守在她床前。她把一只手贴在儿子脸上,瘦得几乎像一张纸一样平贴在床上。魏学贤将她的胳膊抱着,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她的棺材给了繁丽,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漆,只好睡着白茬的棺材走了。饥饿减轻了人们对悲痛的敏感,也改变了人们对丧事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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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有很多人家烧石煤。从六一年开始,魏学贤加入到挑煤队伍里,每天来回两个小时从城外的煤矿往城里送煤,从中赚个脚力钱。挑煤的人多数都有血管扩张的毛病,小腿上的血管夸张地弯曲着。这是下苦力人的专利。他们的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去的煤黑,家里是永远喂不饱的一大群孩子。
除了为生计忙碌,分子们还有个不拿钱的“义务工作”——扫大街。被罚扫地的人,像事先约定好的,个个早起,以免遇见街坊熟人。他们没有任何外部特征,却又像古罗马时期在额头上烙下印记的奴隶一样,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够从人群中被分离出来。魏学贤每天出去时,纵横交错的街巷都在破晓前的黑暗里沉沉睡着。灰蒙蒙的天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冷寂,间或有几颗星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大家彼此都不说话,个个低眉顺眼,缩脖哈腰,真像是阴司里的小鬼在人间作祟。只有扫帚在地面上哧啦哧啦划动的声音。这一会儿,茅山所有街巷都游走着这样一些鬼魅。黑暗成了他们最安全、最有效的庇护。
搬家以后,魏学贤把大部分藏书都卖了,实在不舍得卖的,都放在床底下堆着。他最喜欢的是一本《 陶渊明集 》,没事就拿出来偷偷翻看。这天,家慧和魏昊已经睡了,魏学贤一个人还在灯下看书。其中有一段正是写茅山之事。
介居阻险而号剧邑,多剧姓强家,连地千顷。其间桀黠者,往往壮张一乡,负多资,视为吏者若易焉,每轻犯法。自国朝以来无令闻焉。
宣和六年秋,会邑多故,度为令者不足以办事,欲择他吏以慑邑,宣令典,设教条,振宿弊,矜无辜,敷恩信以劝其从,严断刑以威其淫。大率以抑强扶弱为本,用猛而济之以宽。未期年而政成,讼庭廓然无事矣。因顾其县宇而叹曰:兹宇虽图远,亦春秋之建国也。空宇卑陋,既不足以称子男之居,而且无退公思治之所,其陋甚矣。昔唐柳宗元作《 零陵三亭记 》,以谓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常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吾不佞,岂敢为是游观勤民以自便。至于宴息之所以与后人同其利者,则不可以私自懈为解。于是积财以羡余,课工于暇时,度厅背有隙地,作室六楹从七架,壮丽雅舍,不陋不侈;爽垲静深,宜燠宜寒。早暮以听讼词,闲暇以宴宾客。自经始以至落成,人初不知有役事也。
益生堂 第二章(3)
堂下有双桧,其大连抱,其高参天,因榜曰岁寒堂,乃谓其友张某曰:余之名堂,非独木之谓也。虽余之终身从政,将有取于是焉。子盍为我记之。仆因谓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
魏学贤看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一段,不由得击掌叫好,在心中暗暗称妙。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他赶紧把书往褥子底下一塞,竖起耳朵听着。家慧也被惊醒了,在蚊帐里问:“谁呀?这么晚了。”敲门声又响了两下。魏学贤听出是家礼,连忙开门把他让进来。
家慧在蚊帐里招呼道:“大哥来了。”家礼说:“你睡你的,我跟学贤说说话。”魏学贤把墙角一把椅子挪出来让他坐,说道:“我现如今是分子了,你往我这儿跑,不怕给自己惹闲话?”家礼苦笑着说:“我俩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一个比一个黑。”又问:“这么晚了你在做啥?我还怕你睡了。”魏学贤从褥子底下把书抽出来对他晃晃。家礼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书。”魏学贤说:“每天看一章,心里不着慌。”
家慧还是从床上披衣起来,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家礼,问道:“嫂子还好吧?我如今不好回去,怕给你们多余惹事儿。”
家礼抿了口水,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你嫂子有喜了。”家慧和魏学贤都高兴得哦一声叫起来。魏学贤说:“中年得子,可喜可贺呀。”家礼带些羞赧地笑笑,说道:“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还会结个秋葫芦。这年头,添人等于添灾,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家慧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儿,连说:“这下好,这下好。你跟嫂子百年归山的时候,总算有个摔孝盆的人了。”家礼说:“看你高兴的,是男是女还说不准呢。”
家礼又坐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家慧对魏学贤说:“大哥今天来,好像还有话说。”魏学贤说:“我也看出来了。”家慧说:“我估摸着是为洋洋。大嫂有了身孕,恐怕一手难抓两条鱼。”她瞟了魏学贤一眼,试探地问:“要不,我们把洋洋接过来?”魏学贤一时没有做声。家慧以为他不同意,忙说:“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说。”魏学贤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怕我连累他。”家慧说:“你是说你是右派?家廉不也是右派?横竖是白布掉在染缸里——洗也洗不清。”
魏学贤思忖家慧的话,觉得也对。虽然他内心希望洋洋能有个更好的归宿,可是除了自己这样被街道上骂为“有狗腥气”的人家收留他,还有谁会为孩子的生计考虑呢。交给家义,别说他还没成家,就是成了家,怕也不合适。汪洋身上已经被打上烙印,今生注定是右派的后人,不管他有多大,不管他是在汪家,还是在魏家,他都是畏罪自杀的右派汪家廉的儿子。再换了做做右派魏学贤的儿子,真也无妨。想到这些,魏学贤说:“行吧,右派养右派的儿子,也算是天经地义。”
家慧说:“你要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找大哥。”魏学贤看看睡在床里的魏昊,拿手在她的小脸上摸摸,说道:“小娃半桩,是个饭仓。昊昊也正是吃的时候。”家慧歉疚地说:“从我们嘴里匀一点儿,就饿不着她。”魏学贤说:“从谁嘴里匀我都不怕,就怕你只从自己一个人嘴里匀。”家慧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苕。”
家慧第二天进门时,玉芝刚刚和家礼吵完,正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檐下自言自语发牢骚。她自打怀孕,就动了把汪洋送走的念头。睡前饭后都在家礼耳朵边嘀咕:“去找找老二吧。既然都是伯伯,他凭啥当甩手掌柜。”说来说去家礼不理她,气得她走路把东西带得嘭嘭响,弄得屋里像闹了匪。护犊子的女人都能变成猛兽。
家礼烦闷地说:“你如今咋变成这样?不说他是我亲亲的侄子,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说丢就丢了。”玉芝毫不相让地说:“我说过丢他了?亲侄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二他是外人不是?”家礼说:“他不是外人,可比外人还靠不住。就算没跟家里划清界限,他没成个家,咋可能拖个孩子。”玉芝说:“实在不行去魏家看看,他们饭口少些。”家礼说:“学贤丢了工作,家慧身体又弱不禁风的……”玉芝不容他说完就喊起来:“两下里都不行,你说咋办吧?实在不行,只有我们娘俩一起去跳潭。”
家礼被逼无奈,这才硬着头皮去找家慧。进屋绕着圈子说了半天话,还是没敢入正题。到家玉芝问他:“咋样?”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开不了口。”玉芝气得拍着肚子说:“这回怀上的,保不准是个儿子。你自己的骨血,真要眼瞅着生下来活活饿死?”家礼说:“人家都饿不死,就他饿死了?”
见了家慧,玉芝还在气头上,表现得不似从前热情,懒懒地问了句:“你来了。”家慧把她上下看看,问道:“有几个月了?好像一点儿没显怀呀。”玉芝说:“显啥怀,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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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4)
家慧笑着说:“嫂子你别愁。我这回来,就是跟你商量把洋洋领到我那儿去。”玉芝一听,脸上立刻由阴转晴,但表面还少不了虚套着:“洋洋在这儿呆得好好的,咋又提说接走呢?”家慧说:“你是他婶,我是他姑,都不是外人。他到我那儿,虽说也是叫花子碰上要饭的——穷对穷,可好歹能叫你轻松两天吧。”